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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终章

    魏帝从初春开始生病,一直到五月,终于病重不起。    丙辰日,召见了尚书令和抚军大将军等人,命其受领遗诏,共同辅佐嗣主萧叡。    朝臣领命而去,殿中跪了一地的妃嫔和宫人。    天阴,内室里的光线昏暗,大榻前的紫檀木架子上的宫灯还燃着,放出晕黄色的光。屋子里沉香袅袅,宫人把秋色帷帐的帘子掀开,挂在榻边的银钩子上。    魏帝脸色青白,满是病容,几乎看不出从前风采照人的英俊模样了。他双眼下的青黑色很深,像是整夜未睡。    帐幔掀开,魏帝的肩膀动了动,微微喘息着,想要支撑着坐起身子。    姜后立刻上前扶住他,在榻边坐下,让他靠在枕上。    魏帝轻轻仰着头,双目微阖。他这样子,谁都看得出来时日未久,姜后的心里很害怕,有一种悲凉和不安,但对他的爱还是压过了心中那不祥的预感。    姜后握着他的手,目光注视着萧谡瘦削的脸颊,柔声道:“陛下许久未进食了,可有什么想吃的吗,妾让人去吩咐。”    萧谡突然紧握住她的手,同时弯腰伏在榻上,吐出好几口血来。姜后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让人收拾,抬手轻拍着萧谡的背:“陛下……”    魏帝咳了数下,呼吸渐渐平复,任姜后用帕子拭去他嘴边的血,随后挡开她的手,又靠坐在枕上,轻声道:“朕想吃葡萄。”    姜后怔了一下,魏帝喜食葡萄,宫里储存了不少,这个季节都还用冰镇着。只是他刚刚才吐了血,哪里敢拿给他吃?    姜后道:“葡萄性寒凉,怕对陛下的身体不好,还是换成别的?陛下要不要尝尝……”    “算了。”魏帝摇摇头。    他似乎精神更不好了些,缓慢地转过头,看着一旁安静站立着的年轻男女,眼睛里漾出些笑意,抬手唤道:“徽儿,阿狸……”    阿妧见他向自己伸手,上前一步道:“姑父。”    魏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伸出的手慢慢放下,眼里那温柔的光如同水面乍起的波纹,片刻后便消散了,又恢复了一片死寂:“是阿妧啊……”    他无力地闭上眼,干涸的眼窝鼓动了两下,复又睁开,看向榻边围着的众人:“你们都退下,让太子留下。”    除了几个站在远处听候传唤的宫人,屋子里一下子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魏帝父子二人。    萧叡的脸上没有表情,一步步往前走去,在大榻边停住了脚步。他看着魏帝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身旁,示意他坐下。    他没有动。    魏帝似乎叹了一口气,用很平静的语气道:“我死后,让后宫淑媛、昭仪以下的都各归其家,不必再留在宫中。”    “是。”    “至于姜氏——”    萧叡抬眼看他,听见魏帝顿了一下,而后道:“随你处置。”    萧叡的神色丝毫未变,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甚至抬眼注视着魏帝的身形也一动不动,似乎要凝为一座雕像。直到魏帝再次开口,他脸上的表情才终于有所波动。    魏帝道:“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咱们在邺城吗?”    提起这些久远的往事,他的声音仿佛比平日都要精神一些。    “那时候我跟你母亲,带着你和徽儿,在下雪的时候出城,去了城外的河边……”他目光望着虚空,好像望见了白雪茫茫的旧都,“邺城的冬天真冷啊……河面上都结了厚厚的冰……你跟徽儿在冰上跑,你母亲看着你们,又高兴又担忧的样子,催着我去看好你们两个……”    萧叡说:“不记得了。”    魏帝又咳了几声,嗓音粗砺而沙哑,喉结鼓动数下,半晌后看着他,语声艰难地道:“我还是想回邺城,等我死后,你能不能……把我葬在你母亲的身边?”    萧叡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绷紧的面容终于勾起一丝笑意,带着嘲讽看向魏帝:“这恐怕不行。”他一顿,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几乎有些听不清,“你不是怀疑我母亲不贞吗,她哪里配跟你合葬呢?”    上前一步,父子俩面面相对,近到咫尺的距离印证着彼此的相像,萧叡低声道:“现在你眼里的这个野种就要成为大魏的皇帝了,你觉得怎么样?”    魏帝闭了闭眼,喘息声更重了些:“我对不起你……不该怀疑你的身世……误会了你的母亲。你会是个好皇帝,大魏交给你,我……”    他说话的声音停下来了,四周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只剩下铜壶的水漏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萧叡以为他已经死去,魏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等我死后,不树不封,葬我于首阳山。”    萧叡答应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看到榻上人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紧接着是轻微的抽搐,仿佛垂死的挣扎。死得不甘的人往往在死前会非常痛苦,会拼命地挣扎,表情变得极其狰狞。    萧叡以为他也会这样,然而他只是轻轻抽搐了一下,接着便不动了。静静躺在榻上,双手垂在身侧,闭上眼睛,很安详的样子,无声无息地死去。    死在甄后逝世的第七年,未央宫的嘉福殿,年四十。    ……    六月,魏帝的葬礼已基本举行完毕,只剩下了送葬的环节。    而萧叡的即位仪式也正在有条不紊的准备当中,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要同时准备登基和封后两件大事,这是萧叡的命令。    然而这一切都不影响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大魏的国君。在继位已成定局之后,他把萧叙打发到了封地,派人时刻看守着他,至于能活多久,则要看他的运气了。    萧叡搬到了未央宫的太华殿,而阿妧很快也会搬到紧邻的紫寰殿。两座宫殿都是未央宫的主殿,最近被萧叡钦定为帝后所居。    大魏新君初立,消息若传到吴蜀两国,难保对方不会趁虚而入,因而萧叡最近接连召见群臣,部署边防。    中午的时候,抚军大将军陆骏求见,他是魏帝托孤的四重臣之一,在萧叡还未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就把赌注都压在了他身上。如今站对了位置,在新朝的日子自是如鱼得水。    很快得到接见,步入殿中。萧叡不好奢华,这样热的天气也没让人在殿中放置冰块,陆骏顶着大太阳过来,身上又穿着厚重的朝服,早已是汗流浃背。略抬手擦擦汗,整理一下仪容,上前向萧叡行礼。    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两国的动向,陆骏抬眼一看,见萧叡仍低着头阅览奏章,听完,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陆骏大着胆子道:“明日便是先帝出殡的日子,陛下是否……”    “天太热,不去。”他话还没说话,萧叡放下了奏章,直起身子,头微微后仰,抬手揉按一下自己的脖子,漫不经心地道。    陆骏还未出口的话一下子卡在了那里,半晌后道:“臣明白了。”    “下去。”    “是。”    等他走后,萧叡舒展了一下因为长时间批阅奏章而有些僵硬的身体,视线无意中瞥到案边摆放着的一盘冰镇葡萄。    他的手指在脖颈处轻轻摩挲了数下,吩咐宫人:“把这葡萄端下去。”    ……    未央宫外,陆劭看见自己的父亲走出来,迎了上去。    陆骏边走边道:“找几名御史向陛下进言,就说天气炎热,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无需亲自为先帝送葬,保重身体以备不虞。”    陆劭惊讶地道:“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照做就是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是。”陆劭想了想,又问,“大司马病重,陛下心中可有继任的人选?”    中军大将军萧则与陆骏一样,都是托孤重臣,又执掌兵权,在魏帝死后升任大司马。如今病重,朝中觊觎他那个位置的人不在少数。    陆骏咳了一声,看着他道:“陛下心思岂是我等可以揣测的?”    没再说话,径自向宫外走去。    ……    制书早已经发了下去,礼部官员接旨承制,很快定好了即位和立后的吉日。    在正式的大典前,萧叡亲自去了太庙祭告。第二日,仍旧身着冕服,车驾出宫,御太华殿升朝。    在宫阶下,随着奏乐声渐响,皇后的仪驾和卤簿在礼官的引导下款款而至。阿妧从车驾上下来。    萧叡看见她穿着皇后的仪服,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一步步地向他走来,头上的衔宝缀珠鸾凤钗随她脚步轻轻晃动。身上庄严厚重的衣裙丝毫没有压倒她,反而将她映衬得更加雍容,像是一朵盛开在巍巍宫廷中的宝相花,举手投足间都是盛光照人的意味。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大魏初立的时候,萧谡将他的母亲从邺城接到洛阳,也曾这样珍而重之地立她为后。然而他还是杀了她,只是因为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言。    阿妧姿态端庄地走到宫阶下,微微仰起头来,露出莹白如月的一张脸,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萧叡对上她的视线,心里面一下子变得很柔软,伸手牵住了她,两个人慢慢地步上宫殿。走到最高处,转身并肩,两侧的玉阶上跪满了百官,皆躬身下拜,山呼万岁。    而后文武宣制,昭告天下,至此礼成。    一个大典下来,两个人都累得不行。阿妧卸下了礼服和妆容,只穿着家常的襦裙,长发披散着,整个人懒洋洋地窝在萧叡的怀里。    萧叡抱着她,起先是有点累,心里却很温暖踏实,只觉得两个人就这样静静依靠着就很好。而后他低头嗅了嗅她的头发,手臂微微收紧,又往下亲吻她的耳垂,不知不觉地就把她压在了身下。    她也很喜欢他的亲近,抬手抱着他的背,手指摸到那几处鞭痕,有些心疼地轻轻摩挲着,无意识间的迎合令他更加兴奋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妧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弄死了,整个人疲累至极,任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长长的发贴着汗湿的脊背,而后被他用手拨开,滚烫而火热的嘴唇从她后颈处一直向下亲吻,激起一阵酥麻感。    阿妧的声音有点哑,稍稍侧转头,眼睛里水滟滟的,软声道:“不要了……我好累……”    萧叡吻住她的嘴唇,另一手在她胸前抚弄,边亲边道:“一会儿就好……”同时加快了速度,再次释放在她身体里。    事毕清洗,时间已经很晚了,萧叡抱着她静静躺在榻上。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阿妧忽然道:“我想去看看她。”    萧叡睁开眼,转头对上她的视线。    阿妧目光中带着祈求,轻声道:“可以吗?”    萧叡点了点头。    ……    姜后已经被关了整整一个月。    放出去的消息都说太后因为思念先帝而病倒,但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她是被囚禁在了自己的宫殿中。    姜后起先并不很慌,她是大魏名正言顺的太后,萧叡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他若真敢,这悠悠众口和千秋史笔都不会放过他。    然而萧叡把她囚禁了起来,隔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她试图向外面传递消息、把萧叡所做的一切告诉朝臣,但却始终没有回音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完完全全地处于劣势之中的。    她一天比一天焦虑,满心的惶恐甚至比当初萧谡把她打进冷宫还要来得强烈,这种焦虑和对死亡的惶恐几乎要压垮了她。    以至于在殿门打开的时候,久违的阳光照进来,她的眼前甚至有片刻的晕眩。    一个人影从阳光中走进来,姜后眯了眯眼,隐约看见纁红刺绣的曳地深衣,裙摆拂动时微露鞋面,大袖垂膝。那人双手交握于身前,一头青丝绾成凌云髻,斜插双鸾金步摇,正慢慢地向她走来。    阳光太过强烈,她没能立刻看清那个人的脸,但那装扮、那姿态,还有那款款走来的样子——    “啊!”姜后忽然惊叫了一声。    她抱着头,猛地在榻上后缩了几步,像是被什么彻底压垮,神色疯癫地道:“别过来!别过来!你不是死了吗?!”    阿妧停住了脚步,静静看着她,半晌后才道:“……姑姑。”    姜后也已经看清了来人是谁。    她慢慢放下了双手,将自己因为恐惧而缩着的脊背挺直,敛去面上的慌乱。仿佛只是一瞬间,她便从先前那个神情疯癫的妇人又变成了端庄优雅的姜皇后。    “你来了。”她打量着阿妧,片刻后点了点头,“这身很适合你,很漂亮。姑姑被关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看样子萧叡已经立你为皇后了。”    阿妧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骗姑姑呢?”姜后道,“我们姑侄俩不是应该一条心的吗?你千里迢迢地来到洛阳,是姑姑养着你、疼爱你,你都忘了吗?”    “你难道不应该养着我、疼爱我吗?还是说你只负责把我生下来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阿妧掐紧了袖子里的手,看着她道,“从我入宫的第一天起你不是就已经确定了我的身份吗,母亲?”    “你怎么会……”姜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旋即又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是,你是我在进宫之前生下来的孩子。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姑……母亲这样的身份怎么能与你相认?我将你托付给兄长,也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好的生活,母亲给不了的你舅父舅母都能给你。后来你进宫,母亲不也是冒着风险将你留下,又有哪一点亏待你了……”    “别再骗我了!”阿妧受不了地大喝一声,“你把我送到姜家不过是怕我妨碍了你的前程,十几年来你问起过我一句吗?是我犯贱,明知道你不想认我还非要来找你,你对我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我牵制表哥,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吗?若真有过,怎么会在察觉到我有可能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逼我出宫?我唯一该感谢的就是你没有在我一出生的时候就掐死我,否则我现在也没法站在你面前?”    姜后精致的假面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过往的十八年浮光掠影一般在脑海中闪现,最终定格为一个画面。她又将自己缩起来,困兽一般奔溃大喊:“我能怎么办啊!陛下要是知道我这个皇后不贞,他会杀了我的!会杀了我的!!他连甄皇后都杀了,你不明白……”    她甚至抱着头低泣起来,与刚才的从容端庄判若两人。    阿妧的心中是难以言喻的酸涩,她上前道:“如果不是你从中挑拨,诬陷甄皇后,先帝怎么会冲动之下鸩杀了她?你到底是怕先帝会怪罪你不贞,还是怕他知道你是害死甄皇后的凶手?”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姜后抬起头来,眼睛注视着阿妧,目光中杂揉着咬牙切齿的悲伤和恨意,“他留着我只是因为甄氏死了,不在了。他得不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就把我揉捏成甄氏的样子,要我照着她的样子活。他……他是个疯子!他死了就不管我了,把我扔在这个鬼地方,任由甄氏的儿子欺凌我!”    她压抑得太久了,一大段话倒水一样地从她嘴里流出来。    “妧儿,我的乖女儿……”姜后忽然一脚从榻上迈下来,双手钳住她的胳膊,“你行行好,去求求萧叡,母亲不想死……”她不停地摇晃她,“你不会看着母亲死的,对不对,对不对……”    阿妧看着她满是哀求的眼睛和苍白得失了血色的脸颊,心里又痛又恨。她怎么求,萧叡的母亲死得那样惨,他怎么会放过害死他母亲的仇人?然而真要她看着姜后被逼上绝路吗?    姜后见她沉默,脸色更是苍白得像是死灰一般,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恨声道:“这就是我生的好女儿?竟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生身母亲去死?”    阿妧挣扎推她,姜后被激得怒气更甚,咬牙切齿道:“当年我能杀了你那死鬼父亲,现在也能杀了你……”    话未说完,一道人影突然冲过来,猛地抬脚把姜后踹开,同时抬手抱住了阿妧。    女孩的身子不停地发抖,目光在一瞬间变得空茫,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没事,别怕……”萧叡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抚摸她的头发和腰背,却还是强令她看着姜后现在疯癫的样子,边亲她边道,“看到了吗,她根本就不爱你,这世上有资格说爱你的只有我一个。”他在她耳边重复,像是下一个咒语,“妧妧,只有我……”    阿妧看见眼前的姜后突然变成了厉鬼的模样,向她扑过来。她身子一颤,随即无力地倒在了萧叡的怀里。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宫殿里,阿妧头脑昏昏沉沉的。萧叡抱着她,与她额头相抵,轻声道:“没事了。”    阿妧的眼泪倏地落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样?”她很想再问问姜后,可是又怕见到她,心里有太多话想说,只好抓着萧叡的手臂道,“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听到舅父说我的母亲是大魏的皇后,心里有多高兴。太守府的日子太难熬,我天天盼着她来接我,就这么盼了七八年……”    她边说边哭,想要止住眼泪,可是止不住,泪水大颗大颗地从脸颊滚落。    萧叡从来没看她哭得这样伤心,像个孩子似的,心里也酸得不得了,叹了口气道:“以后有我陪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咱们忘了她,啊?”    “我还以为……还以为她是真的对我好,刚进宫的时候我是真的高兴,我不是没娘的孩子了……”她在萧叡的怀里哀哭道,“我发誓要好好孝顺她,所以从来都不理会宫里的传言,她让我跟你好,我就去了……后来猜到她是害死你母亲的凶手,我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她要杀我……”    她说不下去,只是无声地落泪,后来抓着他的衣襟轻轻抽泣,脸埋在他的胸口。抽泣声越来越控制不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    萧叡搂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等她哭得累了,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他也没有走开,而是低头替她擦去满脸的泪水。亲了亲她的额头,仍旧抱着她,仿佛能抱到地老天荒。    她没有睡多久,半个时辰后又再醒来了。也没有哭,眼睛里有点茫然,许久之后才又有了焦距。    萧叡道:“我把叶绯儿杀了。”    阿妧的声音哭得哑了,一张口嗓子还有些痛:“为什么,她不是你的人吗?”    “不是,她接近我是为了姜氏。假装向我投诚,其实只是想要套出我的动向。她以为在自己在萧权那边无往不利,就以为我也会上她的当。”    阿妧不明白,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萧叡亲了亲她还有些红肿的眼皮,轻声道:“还记得那个铃铛吗?我后来让人查过了,那天的失火根本不是意外,而是那个铃铛故意为之,指使她的人就是叶绯儿。”    话到这里,阿妧已经听懂了。叶绯儿对她哪来那么大的仇恨,不说是被姜后指派,最起码姜后也是知情的。    她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    其实萧叡查到的远远不止这些,包括后来的投毒也是姜后的手笔。原因也很简单,她以为萧叡去找阿妧是因为发现了她的秘密,想要用阿妧的身世来威胁她,所以抢先下手。    但她却从未想过,她之所以仅凭流言和诬陷就能置甄后于死地,不过是恰好击中了魏帝爱而不得的死穴以及病态的占有欲而已。然而魏帝从未爱过她,又怎会在意她是不是跟别人生过孩子,还是说她当替身当久了,就真的把自己当成是甄后了?    萧叡没再多说什么,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把姜氏这个隔阂从两人的心中消除掉。    姜氏抛弃她,利用她,甚至还想抹杀她,而萧叡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爱她,陪伴她,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她知道该选谁。    ……    姜后明面上还“病”着,实则已经被关到了地牢中。    长乐公主在驸马等人的陪伴下来到地牢的时候,恰是姜后被关在这里的第十日。    萧道徽的目光在地牢中扫视一遍,试图找出这里与七年前的那个驿站的相似之处。除了都是一样的简陋,倒也没什么相像的地方,但这并不影响故事的结局。    宫人提着灯在前,照亮了脚下阴森昏暗的青石板路。公主曳地的长裙扫过石阶,发出窸窣的声响。    牢头把门打开,随即躬身退了出去。    萧道徽款步入内,见姜后狼狈地缩在一丛茅草上,只着一身单衣,鬓发散乱,见到来人也没有什么反应,只顾自己呓语。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失了兴致,微微转头向身后的陆延示意:“杀了她。”    驸马招手,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持着一条白绫上前,一手把姜后拎过来,白绫套上她的脖子,随即各执一边开始用力。    陆延走到萧道徽身后,抬手遮住她的视线:“别看。”    被白绫绞住的姜后终于意识到了危险,本能地开始挣扎,双手用力地向内侍身上抓去,喉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脸上的表情狰狞至极,连眼珠都开始往外凸。    萧道徽将陆延的手拿下来,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姜后。看着她呼喊,看着她挣扎,直到再也挣扎不动,也喊不出声。脖子被绞断,双手无力地垂下,白绫松开,整个人向后倒去,如断线的风筝坠地。    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东西,走上前去,蹲在已经死去的姜后面前,捏住她的下巴令她张开嘴,随即把手里的粗槺塞到她口中。又抬手拨了拨她的长发,直到覆盖住整个面颊,才满意地站起身,微微偏头打量她。    “这样才是公平。”    做完这一切,她仍旧像来时一样,转过身,长长的裙裾滑过地面,款款走了出去。    ……    “啪!”陆延被一掌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血来。    他跪在地上,听见自己的父亲沉声道:“你是不是昏了头,敢去杀太后?!你是要毁了我陆家的百年清誉吗?朝臣要是知道姜太后死在你的手上,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一旁的陆劭想劝,但陆骏的声音冷厉非常,让他欲言又止。    “我就不该让你娶公主,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陆骏指着他道,语气里都是失望。    陆延擦了下自己嘴边的血,抬起头道:“姜氏已经‘病’了这么久,因病而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谁会去追究?又有谁敢追究?”    事情已成定局,陆骏也懒得跟他争辩,摆摆手道:“你给我滚,老子不想看到你!”    陆延起身告退,转身向门外走去。    萧道徽在外面等他,走近了,看到他被打得有些红肿的一侧脸颊,抬手轻抚一下,柔声道:“疼吗?”    陆延摇摇头,抬手挡住她头顶的阳光:“外面太热,我送你回去。”    萧道凝身形一动,立即感到头有些晕,是在外面站得久了,不由伸手揉了揉额角。    陆延在她面前蹲下,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向身后的人道:“我背着你。”    ……    七月,得知萧谡去世的吴蜀两国同时发兵攻魏。吴军围于石亭,而蜀国北伐大军则兵锋直指长安。    萧叡一面遣中军大将军战于石亭,一面亲往长安压阵,督促陆骏与蜀军作战。    战事进行得很顺利,由于事先已经有所准备,魏国大胜,吴军最先败退,而在街亭遭到重创的蜀军也很快撤退到汉中。    萧叡十月便回到了洛阳,前脚刚到,后脚又有人传来一个好消息,道是蜀国的那位丞相积劳成疾,在回到汉中之后便病重身亡。    这来自敌国的一大威胁骤然解除,萧叡面上也不由得带了些许振奋之意,抬手把佩剑挂在木架上,边解铠甲边道:“把尚书令和大都督都叫来,朕要议事。”    “是。”    “等等。”萧叡把人叫回来,“今天太晚了,明早。”同时低头想了想,又吩咐道,“派人去天水盯着陆骏,看看他在军中是何情状。”    侍从领命而去。    萧叡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因而没惊动人,等到收拾好已经是半夜了。    沐浴后便去了紫寰殿,夜已深,宫内除了悬着几盏零星的夜明灯笼,余处便是一片漆黑。守夜的几个宫人见到他都是吓了一大跳,好半天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行礼。    萧叡立在廊下,轻声问着皇后这阵子以来的饮食起居,得到无事不妥的答案后便让她们退下了。    他进了殿,外间是宫人为他点亮的灯火,照得一室明亮,而内室只留着一盏夜间照明的烛火。    他放轻了脚步,借着这点幽微明光走到榻前,抬手掀开帐幔,看见阿妧睡得很熟,便退到一旁的几案后坐下。    轻薄帐幔软软垂落,朦朦胧胧地透出榻上暗影,只是这样看着,也让他的心慢慢地定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榻上的人却惊醒了。    他立即起身上前,再次将帐幔掀开。    阿妧慢慢坐起,意识却未归拢,犹自沉浸在片刻前的噩梦之中。床前帐幔被人掀开,她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    萧叡在她身旁坐下,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神色关切:“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阿妧也呆呆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怔怔道:“这也是梦……”    萧叡眼带笑意,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醒醒,我回来了。”    额上极轻的痛感让她倏然惊醒,她对上了萧叡的双眸,眼睛突然睁得滚圆,发出惊喜的一道呼声。    萧叡不防,一下子被她扑倒在榻上,温柔地伸手揽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这阵子经常做噩梦吗?”    阿妧被他这么一提醒,忙从他身上爬下来,跪坐在榻上,又将他拉起来,两人相对而坐。    她伸手捧着他脸看了看,又往他身上探去:“我方才梦到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吓得魂都没了,你这几个月都好好的?”    萧叡止住她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勘查的手:“我只是坐镇长安,并未到前线出战,怎么会受伤?”    阿妧闻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仰头问道:“你是何时回的,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萧叡道:“没多久,日暮时进的城,处理完一些事就来看你了。”    阿妧伸手揽住他脖颈,将脸贴在他胸口处,声音软软地道:“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啊?我要是没醒来,你是要在这里坐上一夜吗?”    萧叡亦伸手抱住她:“叫醒你做什么?“他下颌抵在她头顶,又低头吻了下她的乌发,轻声道,“听说你这些日子都是很晚才入睡?”    “没有。”阿妧坐直了身子,视线几与他平齐,凝视着他道,“只是我很想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你呢?”她倾身上前揽住他,抵着他额头,问道。    萧叡已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复而吻上她。    他吻得极重,像是不能克制的模样。    他的确是有些难以自制,分别数月,除了打仗和睡觉,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这思念像是入了骨,便是现在拥她在怀亦是不能满足,只恨不能将她融入心魂血髓,生生世世都纠缠在一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