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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咦——”她发出惊喜的声音,“西厢记的画本?”    溥先生回到京城后,在城西的枫竹胡同开了一间小小的书肆,有次颜夕到书肆找他时,无意从角落里翻出这么一本画册。起始时眼神亮了一下,想起她往日里倦了乏了的时候,总是以看那本书来解乏,于是就想,此画册笔工细腻,环境人物描绘得也十分到位,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    原来已经放弃带回去的,但最后走的时候还是鬼斧神差地又走到那本画册旁多看了几眼。溥先生早就注意到了,于是就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地示意他以看正书为重。然后在他临走,溥先生还是把那本画册塞给了他,说是疲累消遣时一看也不是不可。    颜夕轻咳一声,含糊道:“你不说让我给准备礼物?嗯…你的生辰礼物。”    “噢!”微醺显得很开心,一直捂着书在笑,又轻轻地翻捻着,爱不释手般。    “谢谢!还以为你忘了呢!”她站起来,极轻极快地搂了他一下。    颜夕僵在那里,连毛发都是僵硬的,有点不知所措地任她搂抱。    两人映着灯笼靠在墙角一起吃热腾腾的葱香肉酱油泼面,把各自的脸和面都照得红彤彤的。    微醺忍不住促狭,放下碗筷,把面条衔在嘴里,翻着白眼装女鬼。颜夕忍不住抿嘴,用沾满香麻油的筷子去敲微醺的头。    “哎呀,哎呀,你得替我洗头啦…”微醺怪叫着,似乎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态度,站起就追着退避着后退的颜夕。    不远处的宴席还在持续着闹闹腾腾,静谧凋零的翠竹苑里,一幢阴暗的阁楼顶发出红艳艳的妖光,两个半大的孩子挨坐在窗户上,看远方看不清的风景,看天空中扑闪未明的星。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新年的喜庆感全由四面八方传来的这些爆竹声中升腾起来。    微醺在昏沉中被吵醒,醒来后发现自己靠在颜夕肩膀上睡了,脚下是凌空漆黑的一片,身上裹上了方才脱下的裘衣。揉了揉酸麻的肩膀坐正往旁看,发现颜夕依然毫无睡意地坐着,静静地感受周遭的喜庆,那双清澈幽深的眼眸沾了丝淡淡的哀愁。    触景生情了?微醺心里想。突然觉得颜夕其实挺可怜的。当初将他买回来时就已经听说,他的家人,全都死光了。    要是父母尚在,在如此佳节,此刻大概也是欢聚一堂,而不是在这里给别人当侍女,忍声吞气?微醺一脸的怜悯。    不知不觉把手臂搭在了颜夕肩上,“颜夕…”    颜夕转过头,剑锋眉,凝愁眸,薄轻唇。下一刻,就有一个冰凉而光洁的触感抵在他额上,那似有星光淬入的明亮卧蚕眼就在他眼前无限地放大,眼瞳里投进了她的眼瞳。    “颜夕,祝你生辰快乐。”那声音轻似羽毛,软似化雪般。    然后,他的瞳孔猛一缩,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抖摇晃,差点儿就要坠落下去。    “啊!你别动啊颜夕!”    “啊——要掉啦!”    “当心——啊!!!”    “砰、砰”两声,微醺拥着他的身躯落到散乱的书丛中,有书扉翻起覆到他们身上。    颜夕自己也有点后怕,额上沁满了汗。微醺躺在书堆里却不可抑制地感到刺激非常,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颜夕原本是要生气的,但最后还是被她的笑声感染,一同抿嘴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微醺收了笑容,认真道:“颜夕,之前我不是说送你一份新年礼物吗?现在生辰礼物和新年礼物一块儿——”    她把唇俯到他耳边,轻声道:“我已经替你找到一个新的身份,可以让你参加明年开春的县试。”    其实这段日子微醺一直为这件事而支开颜夕,不是让他出去买吃的就是替她外出搜集一些新奇轶事类的书籍,从而让她有足够时间去替他寻觅身份这件事。因此,他也获得更多的机会与溥先生接触。    魏国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几百名奴仆。这些奴仆中没有被卖断的或者家中尚有父母亲人在联系的也有两、三百人。她挨个挨个去暗查,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被她找到一个□□桃的在南苑挑水的丫头。    那个春桃原名叫李带娣,家中排名第六。家人是京郊一个李家村的村民,世代耕种,虽还有几分薄田,无奈吃饭的人口多,所以只好把她卖到国公府。一来家里少了压力,二来女儿虽到国公府当苦力,却也比在家吃得好多了。    微醺让她带了一堆银子回家,让她问问家人愿不愿意名义上收养一个养子。结果没过几天就得到回音了。    原本除夕当天一早有点按捺不住,想要到他房里先告诉他了,后来那样一闹,还是坚持到了现在。    颜夕听了,脸上有些为难。因为他前几天出府会见溥先生时,溥先生告诉他,身份的事已经替他物色好了,就等来天有空到村里正和那家人的长老处上族谱,然后到衙门登记下就好了。    微醺见他不如想象中的反应,立刻撅了嘴,有点失望道:“怎么?难不成已经放弃那个想法了?还是害怕身份败露?”    “不,不是。”颜夕收回神,立马摇摇头。    那夜两人在顶阁裹着同一张毛毡过了一夜。翌日大早因为夜里下雪了,所以两人冷得哆嗦着下楼回映日苑。    原本颜夕是要先行回去拿大氅的,但微醺死活不要。走着走着还主动挽起了他的手,笑着说是两人靠着走会暖和些。不知是否因为昨日遭遇她略微冷待他,觉得那种氛围不好受,所以如今微醺有什么小要求,他都默许了。而且,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排斥她的靠近。    结果她们一回到映日苑,远远地就看见太隐堂的雪岚眼眶红红地沿着游廊走了,映日苑内的丫头们此刻也乱成了一团。    拂冬急匆匆地走来,心焦道:“姑娘,终于找到你们了,昨夜你们上哪去了呀!”    微醺察觉到不寻常,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老…老太太她…快不行了…”拂冬张皇道。    微醺一下子懵了,那个不久前还会动气让人抽打她的老太太?那个往日里看见蒋戚耀护着她会摇头咒骂一声不知所谓的老太太?那个常帮着冯氏怼她气焰张狂、中气十分让人生厌的老祖母?    来不及梳理发髻只草草披一件白羽大氅就匆匆往太隐堂赶,赶到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地,不时有飘絮自银灰的苍穹被风吹得飞散,院内的枯木呈一派死寂,雪积累到一定就“嘎!”一声压断了枝丫。院里院外抽泣声一片,显得格外压抑。正堂的门槛外跪了一众子孙妻妾奴仆。微醺也愣愣地走进人群中,寻了个空位置跪倒下来,低敛着脸。    冯氏一见她过来,立刻语带不悦冷淡道:“怎的这时候才来!难道连老祖宗要走你也要迟到吗?!”    微醺没有回答,只耷拉着头不说话。    原本今天蒋戚耀一早就得往宫里赶,得与众臣一起给皇上拜个平安年,然后就回衙门。此时已经得知消息急急从宫里赶回来,此刻正在内堂候着。    老太太眼皮微微扇盍了下,就清醒过来,一醒来就找三儿子。幸亏那个时候蒋戚耀已经赶至家门口了。    “娘,您想说什么?子均在…”蒋戚耀颤着声音跪倒在床榻前,紧紧地握着老母亲如枯柴枝般的手。两旁侍候老太太的侍女都抹着汗巾子偷偷落泪。    “耀哥儿…为娘的不行了…有件事…娘…娘不放心…”说着她的眼珠朝四周艰难地动了动,一旁的侍女就意会地抹着眼泪纷纷朝她行礼退到外头守着去。    “莹…莹姐儿…可…来了…”老太太唇角艰难地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娘…您坚持着!皇后娘娘已经在路上了,子均方才已经让宫里的内侍替我传话了,只是这宫里头规矩繁琐,怕是一时半会的没那么快,娘,您一定得撑着啊!”蒋戚耀忍了悲伤,勉力挽留道。    “等…等不及了…耀哥儿…你…你靠过来…”这时老太太呼吸已经逐渐困难,喘息压过说话声。    老太太在靠过来的耳朵边喃喃了几句后,就不声不息地咽了气。蒋戚耀还在老太太方才的话中回不过神来,惊讶和愧疚远远压过了悲伤。    蒋戚耀跨出门槛的时候,神情有点奇怪。晃晃荡荡像是离魂一般,那不高的门槛都能把他绊倒几次。面上像是极痛却还隐晦着些更加复杂的情绪,以致他明明想哭丧着脸却又哭不出来,讥笑又讥笑不出,表情古怪忸怩得很。    出来的时候只是朝大伙儿招招手示意大家进去看老太太,自己却是一声不吭地往院外走去。    微醺在颜夕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进了内屋,地面寒冷凝冰,跪了偌久,膝盖都冷得有些麻木,使不上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