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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晚上,于海的家里很安静。吃罢饭,他斜靠在炕上的铺盖卷上用电话的分机和于爱军通了电话,他不让于爱军过来,预备自己安心想事情。在电话里他告诉于爱军,明天镇党委将会就于爱军上访的若干问题作出答复。他勉励于爱军几句就挂了电话。如今,让他最心烦的是,在他的心里,明显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总是在说:你还是不行啊。

    “不行,只靠一个于爱军搅不浑这湾水。”他忽然端正坐姿,对安静地盘腿坐在炕边做针线的媳妇说。

    “什么?你要搅浑这湾水干嘛?”媳妇不明所以,抬起头看着丈夫,三角眼一瞪不解地问。

    “你呀,”于海看一眼媳妇,“头脑太简单了。”

    “有什么事说什么事,还没说事就说人家头脑简单。我最不爱听这样的话。”

    于海两眼微眯,看着沉下脸装作不高兴的媳妇,一仰头身子靠在铺盖卷上,两手向后勾住后脑勺。

    “于爱军虽说头脑简单,可是那人憨直得很。对于他,不是我说什么他都会照办的。跟他说话,必须说在理上,就是说我得用一些心机他才会信服。我需要一个对于我能唯命是从的人,就像于勘对于嘉平那样忠心不二。老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一点不假,没有个好的左膀右臂,难能成事。”

    “唯命是从……你是想人家没有脑子吧?”于海的媳妇大约因为丈夫没有理睬自己,于是赌气说。说完话,她就低下头去做针线。

    于海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把村里许多能人一个一个想了一遍。

    “还别说,那么多人,想要找个妥实稳当的做左右手还真少有,要么心思不在一条路上;要么傻气,不会办事;要么太过于张狂,只配做个先锋官的角色。于卫倒是行,贴心、聪明、敢作敢为,可是他户口早迁去县城,已经算不得村子里的人了,而且名声……”

    于海自言自语,才意识到这次选举的艰难。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年纪已不允许自己错过这次的选举,而自己的对手却不止于嘉平一个。村支部成员里还有一个于廷之,虽说他和于嘉平的关系比自己好一些,凡是于嘉平点头同意的事他都会举双手赞成,像是个木偶人,可是暗地里,于嘉平看不见的地方,他于海看得清清楚楚。于廷之年纪六十岁了,这是于嘉平对他放心的一个主要原因。正是这个原因,也让于嘉平放松了对于廷之的警惕,村里一些大事小情他总是让于廷之去处理,这给了于廷之频繁地往镇党委办事的机会。于廷之是一个圆滑的人,这几年和镇里许多耀眼人物关系很不一般。于海断定,于廷之是有野心的,否则他不会那样热心办事。而且即使于廷之没有野心,他本家一个侄子也是党员,他说不准就会丢车保帅,在家族里来那么一个众星捧月式的权力大集中。况且从外场上看,于廷之那个侄子也还是个不错的人选,而且那家子人也确乎比较团结,就是常言说的“护短”——家里再乱,也还是能一致对外的。

    在于海心里,他把于爱军也看做竞争对手,只不过不那么重要罢了。于海也看中权力集中制,草帽村从来只有一个书记,他不想从他这里凭空出来一个村长。他之所以不把于爱军看得重要,是他认为于爱军根本没有可能竞选成功,虽然他有着敢作敢为的性格,力气大的如同一头牛犊,让人轻易不敢招惹,但毕竟太年轻了,从竞选村长的角度看,他没钱没势,也没有从政经验,可以说他在这方面的社会威信几乎为零。

    另外还有一个,就是一直在镇上做酒店生意的王奎发。四十多岁的年纪,听说买卖着实做得不错,手上很有些钱,还买上了小汽车,社会上方方面面认识人也不少,可谓“交游广阔”。王奎发在镇上有房子,并且他一家老小就住在镇上,可最近他回来把村里的旧房子翻修了一下,说是要搬回来住,并且声明说要回来竞选村长,村里替他做宣传的人已经挨家挨户开始行动。虽然如此,对于这王奎发,于海也不放在心上,他毕竟姓“王”,在草帽村属于外来户,乡土情结在这里起了大作用,不用于海操心,于廷之早就发表看法:咱们草帽村没人了么,要一个姓王的来当村长。这是于廷之的观点,不知是代表了于嘉平,还只是他本人,不过能说得这样绝,显然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并不怕得罪王奎发。

    治安队的队长于勘,还有治安队员于世力和于光昌都是不好招惹的人物,所幸他们被于嘉平牢牢掌握着,不会出来胡搅和。大友和于福举也算是村里小有名气的人物,但是眼前被于爱军领导着,也不会单独兴风作浪起来。去年,三十几岁的电工于广涛被于嘉平吸收为党员,算是年轻人里边的佼佼者,他和于嘉平有亲戚关系,有于嘉平在,他自然也不会独树一帜……想到这里,于海忽然觉得于嘉平横在这里也是极不错的:他连续两届村支书,这使得一些有非分之想的人感到压力,不敢轻易尝试参加竞选,因此竞选人数量减少,这等于给了譬如自己这样敢于尝试者以更大的机会。然而于海就叹气,认为要是没有于嘉平,即使竞争对手再多,也都是无关紧要的。

    所有这些思想在于海的的脑子里盘旋,搅得他难把事情理出个头绪。他不觉长吁了一口气。

    “看把你愁的。”于海的媳妇做完手上的一点针线活,下地去把电视打开,“我看你趁早别用这个脑了,只怕还没有选举,自己倒累坏了。”

    “你把电视声音开小点。”于海并不领会妻子关心自己的情意,看着妻子因为肥胖而尤其笨拙的起身下炕的动作,他一拥身子在炕上坐正了,以不容置疑的低沉口气命令道。“你这人一说话就露着傻气——用脑还能把人累坏了?”

    媳妇白一眼丈夫没言语,手上拿着遥控器把电视声音小下来。

    “脑子都是越用越灵,就像你这种人,成天就知道吃饱睡好,脑子就会变得迟钝。我历来提倡多看书,多思考,多学习,你这种人把点儿心思都用在了看电视上,你说,你在电视上都能学到点什么东西?毫无……”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说你闷头寻思这么久,想出个什么好办法没有?你看人家于嘉平,干了这两届书记还不知捞了多少好处。你呢,顶名是个副书记,其实什么也说了不算,啥好处没有一点。”

    “别提起来就好处好处的烦人,头脑里装着这种思想,难能成大事。我就不这样想,我……”于海又倚在铺盖上,自言自语似的,“不是这么容易的,毕竟人家在位子上八年了,方方面面的关系已是铁打的一般。这回要不是我发动了于爱军,给他造成了这么一点儿影响,只怕他于嘉平书记会做到老哩。想当初,也就是他堂叔于文光和老书记争权,无心把他给推选出来了,谁想,他在这个位子上就坐稳当了。”

    “当初你要是把老书记于永进的脚后跟抱稳了,他可能倒把你推上去,现在还会有于嘉平什么事吗?就是你,应该瞪眼睛长精神的时候瞪不起眼睛,长不起……”

    “于文光是有些头脑的,他知道自己比不过老书记,先几年让老书记把在村子里还有些影响力的于嘉平吸收为党员。于嘉平成为党员当然是要支持他喽。可是,他这个人不得人心,到底上不去。这时候他才推出于嘉平,看起来他是好心肠,实际上就是没有办法了。”说到这里,于海叹一口气,“当时老书记对于文光太放纵了,他的意思是想大家都认清于文光的狼子野心。他也不想想,他身边那几个人谁还不想夺他的权?谁还会替他说句公道话?本来都是吃人的人,怎么还会有主持公道的良心?有时候,老书记……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于海再度叹息,“于嘉平倒也争气,一次性就把老书记撂下去了。当然,这中间也不全是他的力量。”

    “于永进也是老发糊涂了。”于海媳妇气道,“他要是有心栽培你,他的下场何至于那样惨,被人赶下台……”于海媳妇眼珠一转,“话说回来,坐在那个位置上谁还愿意主动把权力交出去?没人争没人夺只怕会干到老吧?”

    “老书记现在不好么?乐乐呵呵,一身轻松,多好。”于海没有听出媳妇的悟性有多么高超,反而无限向往的发一声感慨。

    “好?好你干嘛……”看见丈夫一下子冷峻起来的脸,于海媳妇瞪起的三角眼一耷拉,变成肿眼泡,“照我看,你把于爱军弄在最前沿,也不是个好办法。谁都知道于爱军和你是站一排的,于嘉平那么有心眼,恐怕早在防着你呢。”

    “我不怕这个,我就是要让人知道于爱军是我的人。”于海得意起来,“于爱军在村子里名声不坏,我跟他合作沾不到晦气。我要于爱军去做宣传,虽说他可能只说自己的好——当然,于爱军并不是那种人——即使这样,我也还是能从中有所好处:凡是赞成他于爱军的,必定也是赞成我的,而且更赞成我,因为他们知道,于爱军是我的兵,他是为我服务的。而我呢,我的宣传里只有我自己,于爱军也怨不得我,他不是党员,威信也不高。他呢,只是支持我的许多人里边的一个,而且是真心支持者,简直可以说成是‘追随者’。于爱军威信不大,可在他自己的家族里和村里某一个群体中是可以的,这种威信做竞争者不够,做支持者是可以的。我正是想到这一点,而且毫不担心于爱军会‘喧宾夺主’。总之,和于爱军合作对我是有利的,我唯恐人家不知道我和于爱军的同盟关系。就是于嘉平知道,也只能干瞪两眼,他不仅不能把我怎么样,也不敢把于爱军怎么样。他现在害怕多事,在选举之前,风平浪静是他最渴望见到的。”于海复又坐起来,“不错,这湾水不能这么风平浪静。可是,于爱军不是一个唯命是从、善于胡搅蛮缠的人。我需要另外找一个帮手,即贴心牢靠,又做事细致……”

    “那该怎么办呢?”于海的媳妇身体不是太胖,脸上却非常多肉。这时胖脸绽开,显得信心十足,肿眼泡的眼睛也迷瞪起来,发神经似的闭着嘴唇,微微点着头。

    “我是在想……”

    “照我说,你就把于卫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放到外面去。”

    “那不行,那不是实情,况且,于咱也没有什么好处。”于海犹豫道,“那些话放出去,要是我做了书记,倒是给自己的工作添乱了。”

    “你不是说事情越多越乱越好吗?这些事,虽然不是实情,可是他把那片河套地承包给他二伯,村子里谁能没有意见呢?”

    “那倒也是。要是我做了书记,总是要想方法收回那片河套。现在造舆论也是不错的,有了民愤事情会容易解决一些。”于海坐直身子,“可这些话总不能由我说出去……”

    “你呀。”于海媳妇拿一根手指隔空一点于海的脑壳,止不住吃吃的笑,胖脸上一些皱纹不见舒展,反而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