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二十

    晚上,于爱军家里人多为患,大家不得已去了西边客厅里。客厅里一张双人大床靠边一溜坐满了人,靠墙一组棕黄色联邦椅也坐满了。所有凳子上也都坐满了人。王金凤没法只得把夏日里在院子乘凉的小板凳找出来拿进去。还架起了风扇,可是风扇转了不一会儿工夫,一个人嚷着头痛,只得停了。

    大家对不到院子里说话的原因都心知肚明,所以谁也没有提起。因为开着窗户,大家七嘴八舌说话虽然激烈,可是声音都不是太高。唯独大友说话的时候,他身边的人总是要不断提醒他,要他小声一点,不要那么热烈。

    “俺嫂子参选,我第一个就投嫂子的票。”大友坐在床边,光着上身,把一件红色短袖衫拿在手上举过头顶,用两只穿着黑皮鞋的脚拍着水泥地面高声说,“我投俺嫂子做村长。”

    大家就笑。

    “你把你军哥放在那儿?”我们开篇提到的老张在大友旁边说道。

    “俺军哥做俺嫂子的副手,让俺嫂子里里外外全当一把手。”大友兴高采烈地说。他旁边几个人哈哈笑起来。

    “要是你一张票就说算了,俺们也不用操心了。”又有人笑着说。坐在客厅中间方桌旁边的凳子上的于爱军扭头看是坐在椅子上的于敬贤在说话。于敬贤不高的个子,倒是不瘦,此时在椅子上被两旁的人挤着为了不掉到地下去而使劲靠后坐着,说话又不得不往外挤一挤,一个浑圆的脑袋先探出来,摇头晃头显得有些滑稽。他五十几岁,平时挺乐呵,农闲时好捉鱼摸虾,如今又发展成钓鱼,据说家里有一根二百多块钱的钓鱼竿。村里有那么几个喜欢钓鱼的人,大多都是他的徒弟。有人给他一个钓鱼协会“会长”的外号,可是没有叫响。他的人缘还可以,和于爱军挺谈得来。

    “还用操什么心,在场的人一人一张票,还有家属子女兄弟姐妹,咱算一算,不也一二百张票了吗?再加上自家的亲戚朋友……”说话的是坐在床边的于文。他身材细瘦,四十岁年纪,高中毕业,在场的人数他文凭高了。

    “就数你会算账,这么几个人值什么?”这是李楠,有人却叫他“李暖”,三十几岁。他的父亲和叔叔都是党员,所以他说话有些分量。

    “值不值,就看大家努不努力了?”这是快五十岁的于福举在说话。他身材略瘦,中等偏上个头,一张略黑的长脸不怒不笑看着还好,一旦有所表露,肌肉牵扯,便会余外显出许多不自然的代表着冷峻、阴险(应该不是狡猾)、狠戾的线条,这不是皱纹,也与喜怒的心情无关,但是却能叫人望而生畏,——却不是肃然起敬——乡下人管这种面相叫做“一脸的横丝肉”,意思这种人很难缠,这是很贴切的。于福举的一双眼睛瞪起来是很形象的三角形,从中射出能使虚假的勇敢者胆怯,说诳话的人感觉无地自容的震人(不是穿透或洞察秋毫)心魄的锐利光线,可惜很少有事情值得他异常谨慎、愤怒或者兴奋起来,因而瞪大眼睛,露出灼人的光芒。他说话慢条斯理,却柔里带刚,因为过分自信——这不是赖皮,因为他对自己说出的话所蕴含的正确,或者说深刻道理一向深信不疑,尽管那可能并不正确,也不深刻。这同赖皮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就好比真假张飞一样使人容易区别。——话里有一种不屈不饶、当仁不让的气概。村子里没几个人愿意招惹他,连治安队长于勘也让他几分。

    于福举坐在床边靠墙位置,可以一目观全场。

    “军哥,你说于海叔也同意俺嫂子参选?”大友说。

    “是,要不,我还不知道这回非要选出一个女委员。”于爱军说。“这都是于海叔告诉的。”

    “于嘉平不公布这事,指不定他会等选完书记,直接任命他老婆做委员哩。”于敬贤说。

    “咱村好像还没有女党员。”李楠说道,“他要他老婆做委员,也只能进村委……”

    “那他就说不算了,村委会成员得咱们一票一票选出来。”椅子上有人声音响亮地反对说,于爱军知道是于世堂。“再说,我看这回他于嘉平不一定就还能干上书记。我听说这几天于廷之也活动起来了,还有他的侄子于海华。”

    “不,”于世堂旁边的于世范说,——他们是亲哥俩。“于嘉平让他老婆做委员有可能。这两天他老婆崔丽四处串门,招募爱好文艺的人,要成立个文艺队。你说她早不成立晚不成立,偏偏这时候,岂不是活动着在为自己的丈夫做宣传,也为自己拉选票。”

    “成立文艺队倒没什么,我老婆还报名参加了。那天崔丽去我们家,好说歹说的。他倒没有提起选举的事。”于爱军看是坐在客厅门口一只矮板凳上的三十几岁的大高个于徳涛在说话。

    “那你不是成了内线了?”于徳涛身旁的一个人颇有些气愤地高声说道,也许因为说话太急,那人刚说完话就紧跟着咳嗽两声。于爱军单听声音就知道是“老于头”。他也觉得于德涛的话有倾向于嘉平的意思,但是他并没有往心里去。

    “二爷,”于爱军大声招呼说,“你过来坐吧。”

    “不用,这门口地方清凉些。”老于头回答。“爱军,要我说,你要大家来有什么要紧事尽管先说说,完了咱们去留随便,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可不是怎么好受。”他的话于爱军明白是什么意思。很显然,他并不是因为闷热,而是不放心于德涛。

    大家一下子静下来。

    “也没有什么,就是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话。”看见老于头一句话造成这样紧张的局面,于爱军不大习惯,以为大家伙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我媳妇参选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以后帮我做宣传的时候也别忘记替俺媳妇宣传宣传,当然,俺和于海叔是站一块的,也别忘了他。”

    “军哥,那么到底你和于海叔谁是‘老大’?”大友扯着嗓子问。

    “于海叔是要参选书记的,”于爱军解释说,“谁家有党员的再帮忙做做工作。于海叔为人怎样大家也知道,就不用我多说了,反正我是佩服他的。如果我是党员,我就投于海叔。在村委主任的选举上,是以我为主的。于海叔说了,要是他当选了书记,村委会主任的选举他不会再参与。”说到这里,于爱军稍稍做了个停顿,“当然,要是于海叔被选上村长俺也高兴。”他补充说。“选举的时候第一轮是选出五名候选人,到时候大家就填写我和于海,还有我媳妇的名字‘王金凤’,剩下两个名额大家乐意写谁都行,于海叔说空着不写也行。第二轮是五选三,淘汰两个,谁得票多谁是村长,剩下两个就是委员,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于海叔这几天就会让于嘉平公布上级政府关于这次选举的文件精神……”

    “是呀,这些年要不是于海牵制着于嘉平,他于嘉平还不知要张狂到什么样子哩。”于敬贤头往后仰着,身子被两边人挤着,倒是一副乐得自在的样子说。

    “咱村的选举从没有像今年这样气氛闹得如此紧张,”老于头忽然改变话题说,“有人看见王奎发这几天老往于嘉平家里跑,尽管开着小车,还贴了外边看不见里边的黑膜,可是大家都认得那是他的车。”

    “街上也有很多人为他宣传跑票……”地下角落里有人说,于爱军知道是此前未说几句话的于志勇。

    “他什么也不用想!坐在轿车里就干上村长了,想得容易。”于世堂语气里带着气愤。

    “不错,我第一个反对王奎发。每逢去镇上赶集从他酒店门前经过,看见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还故意把脖子扭到一边,装作不认识。咱虽然过得不如他,但吃不到他的喝不到他的,他还至于吗?”于文把话题接到床边去。一时间大家争相说话。

    “那只能怨你自己没本事,不能被他的势利眼看得起……”

    “要是有本事咱还认得他!”>

    “原来你们都是一路货……”

    “嗳,听说于嘉平的大哥于祝平也站出来了,那可不是个什么好惹的人物……”

    “到底不知道于嘉平是怎么安排的,于勘站出来还不算,这又把他大哥……”

    “于祝平纯粹是混闹。”

    “什么于祝平,是于贺平……于祝平那么大岁数,还能做什么?”

    “反正他是站出来了……”

    “不,”于爱军插话说,“这是于嘉平的计策,于海叔称之为‘丢帅保车’,是为着确保权力不落入外人手里的权宜之计。”他见大家还不明白的样子,微微一笑,进一步解释道,“于嘉平是怕自己意外落选,便培养了这么一支‘预备军’。你们想啊,权力只要是落在他这支‘预备军’里任何谁的手上,那跟落在他手里有什么区别?‘预备军’是他培养的……当然,即使自己说了不算,可是权力落在自己人手上总比落在别人手上强,这样子他可以‘全身而退’,——这也是于海叔说的。于海叔说培养接班人至少有这点好处,他不会查你的帐,揭你的底。”

    “听起来跟抽奖卷似的,有用吗?”于世范说。

    “有机会总比没有机会强。”于福举说道。

    “啊,这招还真是厉害,只有于海叔能识破他。”大友嚷道。

    “‘人算不如天算’,”于文说,“这要看咱草帽村全体老少爷们的志气了。要是能把于嘉平选下去,那于贺平更是不用痴心妄想了。”

    “也不能这样说,人心隔肚皮,难保在座的就都会投大娃和他媳妇的票。”老于头眼睛盯着旁边坐着矮板凳的于徳涛说。

    “老于头,”炕上大友叫到,话没说完,于福举伸手隔着两个人拍了他正待伸出去的胳膊一下,他扭头看于福举,见于福举拿眼瞅着自己,知道自己说溜嘴了,急忙改口说,“二爷,你这是说谁呢?今天来军哥家的,哪一个和军哥不是心贴心的好朋友。你这样说,是不是在说自己呢?你都收了于嘉平的什么好处,来这里散布流言,打击俺们的情绪。”

    “我收了于嘉平的好处?”老于头故意提高嗓门说,“你知道不,前些日子在街上我和于嘉平当面锣对面鼓地好一个干。你不信就问问你军哥……我能收到于嘉平的好处,那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我……”想到当时老张在场,老于头嘎然止住话。他看了一眼老张,发现老张仿佛没有听见自己说话一般,他的心略安,可还是惭愧的慌,脸上因而热赤赤的难受。所谓“做贼心虚”!其实老于头尽管大胆去说,时隔多日,老张只以为他和于嘉平又有过一次接触哩。

    “那你是说谁呢?你说出来,我倒要称称他有几斤几两。这么三心二意的,算什么东西呢!”大友扯着嗓子说。在村里,他和于勘有着相同的名气:敢作敢为。只不过于勘做了多年村治安主任,名气要大许多。

    “你就少说几句吧,满屋子人数你嗓门高!”于福举沉着嗓子说。

    大友瞅瞅于福举没言语。

    “爱军,咱们是平辈,我不过大你几岁,”于福举把脸转向于爱军说,“老哥今天劝你几句,话说不到你心坎上你也别生气,这是你哥的性格。这回选举,你专心做你该做的事,不要管别人怎么说或者怎么做。就拿今晚说吧,你招招手大家就来了,这就是对你的支持,你就应该满意了。假如说有人离开你家的门马上又去了于嘉平那里,你知道了也别生气,只能说自己没有玩人的心眼,留不住人的心。我不习惯于溜须拍马,我和于嘉平打过,和上一任书记闹过,可是我们现在还照样说话办事,那是因为,我们打,我们闹,不是因为私事。爱军,你做事也是一样,要公私分明,千万别为了公事记恨到个人身上。咱们一个人一个办事的原则,你认为他不够意思,不讲究原则,但是你想过没有,人家为什么那样做?其实在人家那边,正觉得合情合理。爱军,我实话和你说吧,从所有这些参选人来看,你的实力是最弱的。你千万别被今天晚上在场的这么几个人蒙混住了。的确,要是我们这几个人能决定一切,你一定会成功。因为我相信,今天在座的人绝大多数从心里支持你。可是你要知道,我们只是咱村一千多人中的一小部分,”于福举伸出右手的小手指比划着,“很小的一部分,单从选票的张数上讲几乎没有作用。可是,我们可以给你宣传呀,我们的嘴说到哪里,哪里可能就有了你的支持者,这才是我们对你有用的地方。”他指一指自己说话的嘴巴。“可是,我还是觉得,你的实力还不如王奎发,因为他有钱呀;不如于勘,因为他有经验啊;不如于贺平,因为他有现任书记为他出谋划策呀。所以我劝你谨慎了,不要以为有我们这些人的支持,你就有希望了。”于福举长篇大论,大家都静静地听。“昨天街上见到于嘉平,他主动和我说了许多话。开始我们只是说闲话,最后有意无意还是说到选举上面,他没有明说要我支持他,也提到于勘和于贺平,但是他也没有说要我支持于勘和于贺平。可是,我心里明白,他哪里有那么好的心情和我有说有笑地闲聊天?不过为了笼络人心罢了。说白了,还是要我把票投给他。他不会为于勘和于贺平那么用脑费神的。”于福举看着于爱军,“我和他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和你,也没有。但是,我说我为什要把票投给你呢?这就叫做感情。人与人之间感情最值钱。什么本家、亲戚、老同学、朋友……如果中间没有感情做纽带,那就是一句空话。我和你有什么感情呢?我不知道,但是,拿你和于嘉平一比较,我就明白了。我觉得你比于嘉平实在,就凭这一点,我和你就不是那么陌生,不陌生就是多少有点儿感情在里边。于嘉平,我和他生的很,只能算是认识而已。”于福举忽然把身子靠到床头上,头倚在后边的粉墙上,不说话了。

    于爱军点头。在于福举说后边几句话的时候,地下有人窃窃议论。于福举说完话,那些声音也随之没有了,能听见几个年纪大的人嘘嘘喘气的声音,还有窗外仿佛夏虫的鸣叫,还有大街上行人偶尔的脚步和说话声。

    因为吸烟,屋子里烟雾缭绕,有人断续咳嗽。

    “你福举二哥说的有理。”老于头在地下说。

    “爱军,”李楠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好吗?”

    于爱军看着李楠,觉得他的话有些唐突。

    “以前,咱俩不过见面打声招呼而已。现在,我是真心愿意和你交朋友。我是听了我爸的话,他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挨家挨户做工作的,话说的简单,情意却是很浓。你去有能耐的人家,也去没本事的人家。俺爸说,要是选了你做领导,咱草帽村要变成‘银帽村,金帽村’了。他还说,可惜他不是书记,要不,他就发展你入党,将来做书记。他说,多少年没见过走家串户的干部了,绝迹了。”

    想想自己的企图,于爱军被李楠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爱军是个好人,年轻有为。我也觉得咱村是该换个领导了。”于敬贤咋着嘴说。

    “这要看全体老百姓的心意喽。”于徳涛在下边说。

    “我们不是老百姓吗?我们能这样认为,别人难倒不能吗?”于文高声说道。

    “我们要去宣传,就像福举哥说的,我们的嘴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军哥的支持者。”大友再次举起他的红色短袖衫,胳膊上显出结实的肌肉。

    “呵,你的嘴生在脚低下呀,还会走。”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引得大家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