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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支部的选举结果对于草帽村大多数群众来说并没有出乎意料,只是对于那些自认为曾经付出过巨大努力的落选者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不可思议。

    于嘉平仍被选为书记,胜利实现了他“三连冠”的好梦。正如镇党委刘书记做总结时说:“这是对于嘉平同志多年的辛勤工作的充分肯定。”

    于海被正式任命为副书记。于海山为支部委员,监管财务。

    于廷之作为于嘉平和于海的共同敌人,满腹遗憾和委屈地退出支部。

    选举结果给了一部分人无上的信心,使一部分人灰心丧气。然而恢复元气之后,大家伙更为紧张地准备村长的竞选,这使得另外一部分对选举毫不热心的人也心情活跃起来。草帽村空前热闹,茶余饭后、酒席上(这些日子酒席特别多)、田间地头……话题可以源源不断但始终也离不开这次选举和即将到来的另一次选举。当然,这都是后话,就在眼前,村党支部书记选举结束之后,村民们有的叹气;有的心生嫉妒;有的抱着无所谓的心情淡淡地笑;有的因羡慕而脱口说:“那小子……”;有的高兴甚至兴奋,扬眉吐气般高喝一声:“这下好了。”;大家议论的焦点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于嘉平一个人的身上。

    此时的于嘉平也确乎有些飘飘然。他承载着许多的期待、叹气、羡慕、忌妒、高兴、兴奋以及专属于他自己的备受折磨后的轻松心情,当天晚上便设了酒席。刘书记有事不能到场,丁镇长却满口答应下来。没有喝酒以前于嘉平已有三分醉意。但在丁镇长,也就是未来的丁书记面前,哪敢喜形于色。他故作矜持,一口一个感谢地为丁镇长倒酒。

    还是在王奎发的酒店里。王奎发有心却无力挤进这个高层,只有端菜陪笑听吆喝的份。房间里新装了空调,可谓“气候宜人”。于海、于海山、水利李主任、镇工办孙秘书、镇财政许会计、丁镇长的司机小王以及大名鼎鼎的镇建筑公司许成法经理和他的司机小陈作陪。酒席为圆桌,丁镇长为一席;许成法经李主任推辞坐二席;李主任为三席;孙秘书四席;许会计五席……于嘉平为主陪客;于海为辅陪客,于海山做末席,连陪酒的资格也没有,但这群人里,只怕他是最高兴的。

    酒席场面热烈,连大失所望、满腹心事的于海也忍不住开心地笑过那么一两回。

    “于书记,这结果来自不易,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呀。”丁镇长照例勉励道。虽然是在酒席桌上,他认为自己有义务,也有责任这样说几句。“这次咱们镇所辖村的党支部换届选举工作还剩下三个村子没有完成,其中多个村子的支部书记被更换,有些选举现场气氛激烈,近乎失控,这在我还是头一次经历。好在已经过去,但我考虑的是今后的工作,一下子上来那么多新人,有的人员还是从未进过支部的,可以说没有丝毫工作经验。你说,往后我这工作该怎样开展?”

    于嘉平不好表态,只是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新人才好调理。”大肚子仿佛怀孕将要临盆的产妇一样的许成法经理朗声说到,“丁镇长不怕他全是新人,这就好比一群小马驹一样,你只管按照你的意思去驯管它,天长地久,将来那不都是你的‘铁杆球迷’了吗?除了你,谁还玩得转他们?”说罢哈哈地笑。

    “许经理到底是商界精英,一句话便拨开迷雾。”丁镇长脸上笑容尴尬,勉强接过许成法单手递过来的一支烟卷。丁镇长本来已经戒烟(并不是太彻底),当他接过许成发的烟卷之后,对自己不曾拒绝许成发有过一阵疑惑。于嘉平急忙双手为丁镇长点烟。

    “丁镇长这些日子也不容易。”于嘉平深有感触似的说,脸上神色严肃,说话嗓门浑厚,可是吐字清楚,“就像我,手下只是那么一个小小的草帽村,有时都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就是临选举的这几日,那更是寝食难安,生怕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我倒不是怕自己落选,只怕为了这么一个选举闹得一个地方不安稳,让上级政府操心。就是今天上午,我还一直担心刘书记他们的安全。今年的选举与往届不同,声势非同凡响啊。”于嘉平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对面坐辅陪客位置的于海。

    于海也在看于嘉平。

    “是啊,现在想做官的是大有人在。不过,于书记想事周全,镇上并不担心什么,这也是刘书记和我亲自到现场的原因。”丁镇长再次肯定于嘉平的工作,“你们村的选举现场还是比较有秩序的,党员们的个人素质和思想觉悟也是高水平的,这是你平时细致入微的工作的结果。一个地方,通过他的风土人情就可以看出当地领导的水平如何。我们为什么要提倡‘长治久安’?因为只有这样人民才能安居乐业,只有这样才会招来外地客商,才会吸引外来人员……当然,我们这个地方谈这种发展趋势还为时过早。不过,这是我们每一个领导心中应该存在的工作方向。”

    “谢谢丁镇长的提醒和夸奖。我代表草帽村全体党员和村民感谢镇长。”于嘉平站起来向丁镇长抱拳行礼。“以后的工作,还要麻烦丁镇长时时督促,记得提携才是。”

    “我说亲家,你说那么多话哪比得上敬丁镇长一杯酒给劲?电视上都会端起酒杯说‘一切都在酒里了’,你干嘛不说?”许经理也站起来说话。

    大家呵呵笑起来,丁镇长也是很开心的样子。

    “许经理说话就是风趣。”丁镇长夸奖说,“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不大了解许经理,今日算是摸到底了,真真一个大实在人。”

    “多谢丁镇长的好话,以后我们还要老打交道哩。”许成法穿一件白色衬衫,下摆原来束在腰间,也许因为热,他把衬衫下摆拽出,纽扣也解开几个。他那么站着,腆着的大肚子的白肚皮像个鼓起的皮球似的露了出来。他说道,“我不和小兵打交道,如今丁镇长一步步高升了,我们自然也就成了朋友了。我这个人不会说恭维话,现在社会就是靠一个‘利’字连贯一切。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也是靠的这个字。靠它比靠什么都安全,都让人放心。我今后能用着丁镇长的地方不会少了,希望丁镇长多为我开‘绿灯’,不胜感谢……”

    丁镇长只当许成法所谓的“利”字是“力”字,代表权力的意思,不禁会心地笑了,其实他的酒也正是喝得有些晕乎。

    “亲家,”于嘉平今天第一次这样称呼许成法。他迫不及待地打断对方的话,端起酒杯说道,“我们共同敬丁镇长一杯。”

    “好,话不要多说——‘都在酒里了’,俺们敬丁镇长一杯。”许成法大声说道。

    李主任也站起来,丁镇长是他最直接的上司,大家在一个大院里办公,比起在座几位他似乎更需要仰仗丁镇长的栽培。

    许会计和孙秘书也不甘落后……大家都站起来向丁镇长递过杯去,连在这种场合最不善表现自己的于海山也做出豪爽的样子站起来端起酒杯。

    酒喝的合适的时候,是大家感觉彼此距离最近的时候。不喝酒的人永远不会享受到这种快意。然而于海虽然喝酒,却也没有享受到这种快意。他时时感觉到自己在这个酒席桌上的位次仅仅是作陪而已,事实上完全可以没有,在座的除丁镇长之外谁都可以代替他而可能比他做得更好。因为在座几位要么是意气风发、有钱有势的经理;要么是拥有光明前途的风华少年,比如那两位帅气的司机和许会计以及孙秘书;要么是内心充满着对与自己的上司在一起进餐的这难得的机会的喜悦之情,比如李主任他们;于嘉平不用说了;于海山属于高升,不仅顺利进入支部,而且更加牢实地把持住了草帽村的财政大权,他应该是所有这些人里最意气风发的一位,尽管年纪已着实不少。看着所有人笑逐颜开的样子,酒喝的越多于海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明明也是个胜利者,但他体味不到胜利应该给人带来的喜悦,他把曾经的竞争对手,尤其从此一名不文的于廷之抛到脑后,只是心甘情愿去承认自己的失败,使自己陷于苦恼的恶性循环当中。面对于嘉平的冷嘲热讽,他后悔没有及时想到一句对挡的话;对于将要成为全镇第一把手的丁镇长他也感觉没有机会插上一句自我表白的话。虽然有一次丁镇长端起酒杯对自己说:“于副书记,祝贺祝贺。”可是自己被丁镇长的话弄愣了,他不知未来的丁书记安得什么心,他是在讥讽自己,嘲笑自己,还是真的祝贺自己?以前草帽村党支部没有设“副书记”一职,只是在业务上由于嘉平做了个简单的分工,而在外场上于海比于廷之形象伟岸,更有领导人的架势,事实上于嘉平也愿意多和于海商量事情,他们一度是要好的朋友。时间久了,大家都称呼于海“副书记”,也把他当作草帽村的第二位的领导人。这次,根据得票多少,——他和于嘉平两票之差,远胜于于海山——刘书记要丁镇长当着全体党员的面宣布他为“副书记”,仿佛是为区别于海山起见。然而这就是对于他的身份的肯定吗?不过一个安慰而已。事实上副书记的年纪应该比书记的年纪小,是作为接班人对待的。而自己比于嘉平年纪还大,预备去接谁的班?于海明白丁镇长的良苦用心,然而正是这份“苦心”让他感到了羞辱,使他心乱,此刻又神志恍惚,难以集中精神作陪丁镇长。在丁镇长祝贺他之后的几秒钟时间里,他忽然感谢起于嘉平,因为是于嘉平把丁镇长的话开脱出去,解了他脑袋一时空白,穷于应付的燃眉之急。又几秒钟之后,他对于嘉平却更为气愤起来,因为他认为是他夺去了自己对丁镇长说话的绝妙机会。这种气愤心情伴随他直到席散,大家送丁镇长下楼。

    席间,丁镇长受到大家万分的敬仰和殷勤的祝酒,这种“众星捧月”般的爱戴,使丁镇长酒量倍增。虽然最近酒席上的应酬频繁,他也深以自己的酒量大为能事,然而正如他自己说:“今天的酒喝出了水平,俗语‘酒逢知己千杯少’是大道理,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丁镇长看着大胖子,刚来的时候脸上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的许成法如今对自己也是点头哈腰,恭恭敬敬一副甘做手下人的样子,高兴之余,他越发感到权力的重要性。酒并没有麻醉他思想里的底线,他时刻表现出一个镇长该有的表情:大度、严肃、随和、不骄不躁以及久经大场面历练出来的有人却说是成大事者天生就会有的那份严肃庄重、含而不露又超凡脱俗的尊贵气质;他说一个镇长该说的话:善于分析、督促、总结,下结论时思路清楚、不慌不忙,能以言警人,却没有要挟人的字眼,可以直抒己见却又蕴含玄机。他将人的性格里的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直率随便等等可能导致不严肃、不被人敬重的缺点统统抛弃(或者说掩盖)。在这方面,丁镇长认为自己是通过对自己的不断督促和提醒,才丢掉了那些人性的缺点(他也可能理解为弱点),或者说劣迹。丁镇长是聪明人,他这样对自己下过定语。他以自己能对自己有所督促感到自傲(非自豪),他能够看见自己自从胜任大镇长以来所有的改变,他觉得自己变得更聪明、更谨慎、也更其知人善任(深谙知人之术)……他仿佛看见自己正一天一个新面貌地走向自己要求自己达到的高度。在丁镇长的思想所踏步走——或如他在心里夸赞自己说快步走——的这条路上,丁镇长尽可能地“轻装上阵”,他把可能有碍于自己的思想快速进步的许多累赘或者说包袱一件一件毫不犹豫地扔掉,于是他的人格,就是内心世界越来越接近于他向往自己达到的那种高超境界:深沉而智慧超群,明理而胸怀坦荡,处变不惊而喜怒不形于色(丁镇长赞赏自己的语言很多,但不知道有没有用过“完美”这一词语)。正如有这种可能,我们在扔掉一件破烂——绝非垃圾——之后,忽然发现生活里还有用到它的时候。那破烂在现实生活中可能会被找回来,也可能重新买到。但是在思想的境界里,我们一旦厌恶某一种行为以及支配这种行为的思想,我们从而想到抛弃它,于是我们经过努力就真的抛弃它了。我们还能够找回它吗?回答是肯定的:能够(也就是说某种曾被自己贬低而绝弃的思想重新被自己接受并认可)。可是,为什么世人在精神(人文思想)和情感的领域里会有抚今追昔之感怀呢?为什么世人呼唤“真、善、美”的声音永远那么高亢呢?呼声越高亢的地方恰恰是最缺少的地方。正如有人说当今世界勤劳已不是一种美德一样,我们不难理解,我们的世界缺少了很多优秀的品质和思想,它被我们以各种理由(偏见,对生活的消极态度,或者却是不正确的人生价值观)当作破烂扔掉了,而且不能够——或者说因为固执、不愿意、偏见的加深——捡回来(重新去认可它)。丁镇长形容自己扔掉思想里的破烂的速度是“扔包袱”,——可谓“打包抛掷”——可想而知,他只留下了对于自己的前程有用的东西,因为他是那样一个热心于钻研事业,拥有那么高的进取心的人,他忽略也不能够顾及到可能有碍于,或者说能使他在事业的发展上减速降温的东西——我们说那是一部分思想。

    于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丁镇长此时所思所想。恭维和推崇没有使丁镇长忘乎所以,相反,在这热烈的喝酒的氛围里,丁镇长暗自握紧了拳头:我要努力,要更上一层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很满意自己的这种奋进的想法。

    “是呀,这个许成法总结的很有道理,一个‘力’字贯穿了整个社会,任你是谁,任你有多大本领,只要你的‘力’达不到某一点,那么你就只能呆在这个点之下的位置。”丁镇长思绪渐不清楚,想事不够连贯,可有一点他非常清楚,那就是他拥有的这个“点”对于在座的那些人来说,是一个顶点,不可被超越。然而丁镇长马上想到另一桌酒席:在县人大主任的酒桌上。“到了那里,我也就无所作为了,几乎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他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于是去集中精神,认真领会在座所有人的表情和说话。“我得一边享受权力带给我的乐趣,一边学习我可能要给别人带去的乐趣,这些我都能用得着。”

    在这次酒席上,应该忽略丁镇长偶尔的戏言,比如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是个大道理……”

    酒席上的话不能当真,尽管世上许多事是在酒桌上谈妥、敲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