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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于嘉平领着李主任他们走出教室,马上就有许多人靠过来。于嘉平表情威严、冷峻,显出一个村支书应有的本色。他头前带路,人群让开,他领着李主任他们一直走到停在学校门口的王奎发的汽车旁边。

    “李主任,就这样,你们先回去吧。”他和李主任、孙秘书、许会计一一握手,李主任伸手开车门。

    王奎发没有下车。

    “这么不声不响就走了,算怎么回事。”刚被李主任拉开的车门被另一只有力的大手推上。李主任惊愕地抬头,发现是于爱军。于爱军的大块头使李主任的个头显得微小,他泛着太阳光泽的脸上刚强的,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表情也足以使李主任不结实的皮肉有些下垂的白胖脸蛋上表情尴尬,他想笑却笑不出,想要严肃一时又冷不下脸来。

    “李主任,你总要对大家伙有个交代再走呀。”于福举从于爱军身后走到前边。

    “你要干什么!镇领导要回镇上汇报工作还要先经过你的允许吗?”于嘉平呵斥于爱军。

    “你……”于爱军两眼一瞪,预备发火。

    “这里的工作没有处理完,回去怎么汇报?”于福举拉一下于爱军的胳膊平静地对于嘉平说道。

    “正是因为没有结束,所以我才要回去汇报……”回过神的李主任急忙说道,嗓子却有些发干。被几个村民纠缠,他有些恼火,也着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自以为是自己的威严不足,村民才敢这样和自己说话。他觉得丢人,因而气愤,其实只是他实际工作经验太少,情绪随现场气氛变化太大罢了。

    “工作没有结束就回去汇报,看来你是说不算了。既然说不算,你为什要来这里监督选举?”于福举毫不客气地说。

    “我怎么说不算?我知道事情该怎样办,我不过是回去请得上级领导的批准,然后回来……”

    “你既然能说算,你既然知道事情该怎样办理,那么,这次选举有什么地方不符合法律程序吗?”于福举冷眼看着李主任,“我请你把这件事办利落了再走。如果这次选举有效,就请你宣布说有效,如果无效,就请你宣布无效。上级领导没有亲眼目睹选举场面,还不是依靠你的解释和汇报处理事情?所以,我请你把将要向上级汇报的话先在这里说一遍再走。”于福举干脆说。“假如上级领导不批准是上级领导的事,不过你这里首先得给我们个明白说法。”于福举补充说。

    “你是要领导当你面……”于嘉平说,可是没有说完,已经被李主任抢去话头。

    “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我怎样做?!”

    “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说了不算还硬充好汉。”大友也挤过来,伸手几乎到李主任鼻子底下指点着嚷嚷道,“我告诉你……”他话没说完,被于福举拽了一把。他一愣神,话就卡壳了。

    “大家不要闹,我们是请求领导给我们宣布选举结果的,说话不必大声,也用不着吵吵。”于福举说。

    刚才为了给于嘉平和几位镇领导开路而暂时退到后边去的几个人走上前来。于嘉平的大哥于祝平走在最前边,他两个人不愧为亲兄弟,都是中等身材,宽脸膛,一样的鼻直口方,相貌堂堂;不过于贺平的身材略瘦,脸膛也苍老黝黑些,皱纹也多……然而我们要说的是,苍老不是老迈的代名词,皱纹也不仅仅是岁月的积淀。于祝平一张老脸上毫无令人肃然起敬的慈祥,一双善于做出蔑视和霸道眼神的眼睛也充满着挑战与敢于接受挑战的勇猛气概,仿佛狼的将要跃起扑捉猎物一般。他轻易不笑,脸的所有皱褶却时刻都在做着舒展,因而发出冷笑。即使比起做着书记的于嘉平,他也能够让人深刻理解“慈善不足而威严有余”是怎样一副面孔。于祝平年轻时做过生产队的小队长,擅长摔跤,喜好打架,后来改行做了杀狗的屠夫,又杀羊,杀猪,因为没有屠宰证被镇防疫站勒令停职检查。那时候于祝平年纪已经大了,手上也积攒了一些钱,便自己给自己退了休,没有去防疫站办理屠宰资格证书。于祝平一生顺利(指赚钱),这使得他秉性不改,与人打架几乎成为癖好。但是大家因为他年纪大让着他,或者真的是害怕他,很少有人和他争吵,直至打架,他因此难觅对手。

    这时候于祝平走上前来,嗓音也是粗重浑厚。

    “你们要干什么!”于祝平对围住李主任的于福举和大友无比威严地呵斥道。

    “让开,让开,你们要闹事不成?”于勘和两名治安队员也走过来。

    “对呀,这么大热天的,大家让一让,让一让……”于祝平身后有人说。

    “不围紧点,小心跑了。””是呀,要逃跑呢。“不知是谁在后边的人群里起哄说。

    “这样吧,我们还是回教室里说话。”于海山站在于嘉平旁边说。于嘉平扭头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大家先散开。”于嘉平靠近李主任,于爱军瞅一眼于嘉平,稍稍靠后。于嘉平就和李主任拉一下手。“李主任呢,是党委刘书记要他回去的。镇上派来接他的车子也就要到了。坐王经理的车回去是我的意见,不过为节省一点时间,却不是什么逃跑。这里还用不着逃跑。“于嘉平见人群不为所动,又说,”大家这样僵持着,除了浪费彼此的时间,有什么用处?”

    于爱军和于福举交换一个眼神。他们还是比较尊重于嘉平的。于爱军按捺着满肚子的火气,不发一言。

    “李主任没有刘书记的最后指示,他是不可能,也可以说没有权利宣布选举结果的。大家就是把李主任围个一天一宿,又有什么用?”于嘉平提高声音面向着大家说。

    “对呀,这样老是围着人家是办事的方法吗?”“再说,这样做也是违法的。”人群里有人嘀咕。“就是想做村长想疯了。”“哈……”

    “于书记说的话有道理,”于海忽然在于海山后边说,他没有走在最前沿是有所考虑的(比如李主任报警使得矛盾升级,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李主任哪里敢宣布选举结果,大家还是解散的好。”

    于嘉平回头看一眼于海,两眼迸火。

    “于海副书记说的对,大家还是解散好。”于海山附和道。

    “既然不能做主,李主任来干什么,难道只是为个凑凑热闹?”于福举说。“凑热闹哪儿不能去,何苦到这等地方。”

    “你这是放屁!”于祝平骂道。

    “你才放屁!”大友回敬一句。

    “你说谁?”

    “说你!”

    于祝平过去抓大友,大友预备迎上去,却被于福举挡在后边。于祝平盯着于福举看,仿佛看见一只善斗的猎狗的眼睛。

    “你上一边去!”于祝平怒道。

    “你们要打架吗?”于福举瞪起眼睛回敬道,“你们要打架出去打,外边有的是地方,在这里,别溅了血别人身上。”于福举说话恐怖,脸上却跃跃欲试。

    于嘉平安排于勘过去拉住于祝平。

    “打架喽……”几个人一起起哄。

    “去,别凑热闹了。”有人制止。

    “这里是凑热闹的地方吗?”有人说。

    “在现场都说了不算,回去还不知道怎样瞎扯呢……”有人挑明自己的观点,枪口却是对着李主任,不只是在煽风点火,还是故意提醒。

    “你这是什么话?”紧跟着有人质问。

    “这是事实……”

    “刘书记要我回去,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情。镇里的事情重要还是你们村里的事情重要?我希望几位要顾大局,识大体。”李主任嫌于嘉平说话太不客气,加上被于海又当众重复一遍,他觉得心里很不受用。可是,他也看出来,今天摆官架子、耍威风、来硬的没有什么用处,或者说好处,面前几个人都是一些难缠的人。倒不如来点软的,跟他们客气一点。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有本事干净脱身就好。事实上,李主任并不赞赏于嘉平,看着他一整天懒洋洋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样子,李主任巴不得他落选。当选举结果出来,看着于嘉平一张气极而紧绷的阔脸,李主任内心无比的舒坦、高兴。他强忍着,没有在气急败坏的于嘉平面前笑出声。他本来要当众宣布选举结果,考虑到自己职位太低,连个副镇长都不是,只好先和党委刘书记汇报一下。他没有想到刘书记这样袒护于嘉平,直接吩咐让于嘉平为村长,王金凤为妇女主任。由于于海的坚持,他没有把刘书记的意见当众宣布出来。他认为是于海干涉了自己的工作,于是对于海也生成了意见。此时的李主任,认为草帽村没有一个讲道理的人物。那位新当选的女村长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王金凤提前离开选举会场回家去了),倒是省心,一直人影儿不见一个。李主任知道王金凤是于爱军的媳妇,因此也并不看好。他内心厌烦着草帽村,觉得在这里找不到一个知心朋友。他这样想着,表情反而冷静下来。他对着于福举说,“选举结果怎样,大家伙都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胡编乱造的。回镇上,我要如实向刘书记汇报工作。你们只管要我宣布选举结果,却不知道这村长的任命是要刘书记,至少是丁镇长点头通过的,就像刚才于书记说的。但我不是说不算,而是行政级别不够;我来咱草帽村监督选举,也并非是凑热闹。我是代表镇政府来的,我能够证明此次选举没有舞弊行为。这份证明,是你们任何人也说了不算,做不得主的。”

    “大家伙让一让,李主任快上车吧。”于嘉平见李主任话越说越多,不禁催促道,“刘书记还等着你呢。”

    于祝平走上前帮李主任开车门。这时候于贺平也走上前来,兄弟俩不动声色实际上却是把于爱军他们和李主任隔开。

    “是,是……”李主任答应着,看于祝平拉开车门。他回头向众人点一个头,扭身一猫腰上了车。孙秘书和许会计从另一边也迅速上了车,和李主任并排坐在车后座上。

    王奎发回头冲他们点头笑笑,接着回身对车外边的于嘉平笑道:“于书记,我先回去了。”目睹刚才的一场闹剧(他这样认为),他也算是开了眼界。

    于嘉平对着他点了点头,招了招手,意思催他快走。

    车后箱的车窗玻璃落下来,李主任探头出来。

    “于书记,再见。”他礼貌点头,对于嘉平,也是其他人。

    王奎发发动开汽车,刚要挂档起步,却发现车头前边站了许多人。他按一下喇叭,人群没有散开。

    于嘉平走过去。

    “你们几个让开,没有看见汽车要开走了吗?”

    “汽车走不要紧,人干嘛也急着走。”说话的是大友的弟弟“二友”。他在县城打工,小道消息却说是在一个“社会老大”手下做保镖——打手。他还没有结婚,穿一件大开领的黑色短袖衫,短袖子被挽起在肩膀上,两条胳膊连着胸前用红、蓝色纹了骇人的虎头和祥云一般的图案。他从县城回来没几天,原来预备今天回去,大友却让他再待一天,帮忙投于爱军一票。二友爱热闹,就留下来,直到选举结束也还没走,他不在乎谁胜谁负,只是为了看热闹,寻开心。刚才是于福举安排大友,大友又吩咐二友过去拦车。二友随便一招呼,几个人便同他一起过去,站在了车前头。

    “你要干什么?”于嘉平走上前质问似的对二友说。

    “干什么?”二友鼻子哼一声,“看耍猴的呗。”

    “你是猴子吗?”于嘉平气愤地说,却不防二友当胸一拳打过来。

    “我操。”二友喝一声。

    “哎哟。”于嘉平一闪身,肩膀外侧挨了二友一记重拳。二友不解气,还待再打,被急忙赶过来的大友拦住。

    “妈的,敢骂我。我今天是没带刀子,要不怎么也得放躺了你。”二友气呼呼地说。

    “好……”于嘉平掏出手机预备报警。于勘却从他背后闪出,朝二友挥出一拳。这一拳打空,二友反过来朝于勘扑过来,于祝平却从于勘后边窜出,朝二友扑过去。许多人急忙过来劝架。于祝平被于贺平拉住,二友和于勘胡乱出拳,都没有打到对方,倒是有劝架的人挨了不知是谁的几拳几脚。于福举和于爱军也已经过来,用身体把二友隔出去。

    于海使力气一推愣了神的于海山,险些使于海山一跤跌倒在地。于海山气愤地回头,预备质问于海。却见于海瞪大眼睛,对他吩咐说:“你不赶快拦住书记,还怕事情不够大吗?”情急之下,于海称呼于嘉平为书记。

    于海山恍然大悟,顾不得和于海理论,也是害怕于嘉平吃亏,他急忙过去把于嘉平往人群外拉,又对着于嘉平的耳朵说了几句话。于嘉平显得冷静下来,盯着二友看了好一会儿,把手机装回兜里。二友已被大友说住,连劝带呵斥地送到人群外面去了。

    几个当事人再没有说话,人群中小声的议论却是此起彼伏。于祝平和于贺平等人及时站到于嘉平身旁,怒目看着离去的二友,脸上是一副气急败坏的冲动表情。显然,只要于嘉平一声令下,或者二友敢再回来闹事,他们一定会上去厮打二友的。王奎发把车熄火,下来查看自己的爱车表面有没有刮碰痕迹。李主任也下车。他心有余悸地先看一眼走出圈外的二友健壮的背影,这才走过去安慰于嘉平。于嘉平一摆手止住待要讲话的李主任。

    “你走吧,海山说的对,他们再不能为难你了。这一拳挨得还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