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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第二天,县水利局领导过来视察工程的施工情况,很显然,下面的关于水库的主体工程已经结束的报告交上去了。大清早,刘书记来电话要王金凤准备接待,届时他会亲自陪同水利局的领导过来。没有办法,王金凤只好把出去“考察”的事往后拖一天,心里感叹刘书记电话来得及时。刘书记的电话没有给于嘉平,这很让于嘉平难堪,于海同样感到惊奇。但是于嘉平很快就兴奋起来,虽然天不暖和,却还是亲自去工地指挥施工。工地上只剩许成发的一辆工程车和一台挖掘机,其他设备已经开走了。但是人员很多。王金凤号召全体村民以出义务工的方式参加修建水库的工作取得显著成果,不但工期提前,资金也省下若干。现在水库里已有蓄水,工程几近尾声,工作以人力手工为主,主要是用大石块护坡和安装防护栏、修建溢洪道和水库旁边的路面整理。

    工地上没有前几天热闹,但是于嘉平坚持在现场指挥,于勘头戴黄颜色安全帽,穿着高筒水鞋、雨裤,从“行头”上看,满工地数他最惹眼,也最像个合格的工程施工方面的专家。因为于嘉平在场,于勘精神抖擞,这边瞅瞅,那边瞧瞧,也是一时也不得闲的忙碌样子。王金凤到工地转了一圈,针对水库周围几条大水道的修缮处理工作和于福举交换了一些看法,然后回到村办公室,敬侯各位领导的光临。也许是嫌天冷,领导过来的晚,到工地约略转了一圈已经上午十点多钟了。于嘉平挺着一张冻得发紫的大脸兴致勃勃和各位上级领导有说有笑。在刘书记一番介绍下,王金凤的年轻漂亮、活泼大方以及果断机智的说话给几位领导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颇愿意和王金凤作交流。谈论工作之余,王金凤记起李主任对于自己的无私的帮助,不禁替他向上级领导表白几句。中午镇党委刘书记请客,王金凤推脱有事没有参加。于海看王金凤不去,自己也找借口没有过去。刘书记显然很生气,从王金凤拒绝他之后直到上车离开草帽村,他再没有和王金凤说一句话,临别时连声“再见”也没有。水利局的领导倒是很客气,一一和王金凤握手道别。

    送走领导,王金凤和于海回到村委大院(于海山和于朋已经走进办公室)。颇有些失落感的于海首先在院子中间站住脚。王金凤在他旁边站住。

    “真香啊。”村委大院前边的油坊正在为村民加工花生油,花生油的香味很浓,可以弥漫整个草帽村,这引得王金凤大声赞叹。于海不以为然地看一眼王金凤。

    “你知道今天上午于嘉平在前边定了几桶花生油吗?”于海问道。

    “是吗?”王金凤惊奇地说。于海脸色阴沉地微微一笑。

    “村里的钱,个人的关系……不错啊。”

    “于海叔,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王金凤问道。

    “我看刘书记的车子往那边拐了个弯儿……”

    “原来你是猜出来的。”王金凤笑道。

    于海没有辩驳,只是默默地看着王金凤出神。

    “你为什么不去呢?”于海忽然问道。

    “二叔为什不去?”王金凤反问。

    “我……哼,其实,什么刘书记请客,还不是拉你去签字报销饭费。我不去,就让于嘉平自己‘独当一面’算了。”想到刘书记邀请自己时候毫不热心的试探性的口气,于海本来要发牢骚说:“我去不去是无关紧要的,人家主要是请你和于嘉平的。”话到嘴边,他又临时做了修改。

    “你是这样想?”王金凤很惊奇。“于海叔真可谓‘老谋深算’。”

    “你讽刺我?”于海不满地说。

    “其实,你尽管去就是,有于嘉平在你怕什么呢?你只管陪着领导好吃好喝就是。”

    “算了,算了,”于海不耐烦地摆手,“我看你对我也不是从前了。你呀,大概是翅膀硬了……我先回家了。”于海转身要走。

    “于海叔,你怎么这样不经笑话。”王金凤笑着挽留住于海。“中午饭还早哩,我们就在这儿说会儿话再走,不好么?”

    于海犹豫一下才回过身。

    “还生我的气?”王金凤打趣的说。“我知道,于海叔是不愿意去为于嘉平做‘吃吃喝喝’的见证人的。”

    “唉,我哪里是生气,心情烦躁啊。”于海长叹一声。“你这句话还算是说到我的心坎上,我不愿意和于嘉平一块儿吃饭喝酒,更不愿意给他做‘吃吃喝喝’的见证人。不过,你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我看刘书记对你的印象挺好的。”他想一下,又不无惋惜地补充说,“应该比于嘉平要好……”

    “工地上那么多出力气的人,凭什么就是我去饭店吃饭?”王金凤低下头看着脚上一双沾着黄泥的橘黄色运动鞋。“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比我有这个资格。同样的付出,我可以和上级领导站在一起谈话,受到上级领导的口头表扬,可是他们呢?我觉得我没有资格,不应该……”

    “可是于嘉平就应该?”于海并没有理解到王金凤的一番苦心。

    “我连我自己都可能管不好,我哪里有能力去管别人呢?而且,我也不愿意去饭店吃喝。”王金凤抬头给于海一个淡淡的微笑,于海一愣。“不知是不是我不能喝酒的缘故,我一点也不愿意参加酒席,尤其周围全是你们这么些爱喝酒的男人。那种场面我觉得很无聊。”

    于海惊异地看着王金凤。好一会儿,才大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

    “大概女人都不愿意男人喝酒吧。你婶子也是这样,看见我喝酒就烦,多吃饭她愿意。”于海解释说。“你看,刘书记……”

    “他怎么啦?”

    “我看他挺生气的。幸好你不是当着那些领导的面拒绝他,要不他可就惨了,回头,你大概就惨了。”于海说道,“你这样悄悄地拒绝他,那些领导还以为你没有资格享受到刘书记的邀请呢。不过他走的时候跟你连声招呼也没有,可真是没有礼貌。”

    “没事的。”王金凤轻松地笑。“于海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对一个人有好印象——这是你说的——要是他拒绝了你的一次请客,你会对他怎样?”

    “应该没有什么……”于海皱眉细思,自己不相信似的摇摇头,“可是,刘书记不是一般的人呀。”

    “他不是一般的人还能是怎样的人?假如他真像你说的那样,是一位了不起的领导,他更不会对我怎样。”

    “怎么说?”

    “了不起的领导,这可不是贬义词,你没有这样理解吧?”王金凤微笑着问于海。于海点头。

    “我知道你说的就是一位实打实的好领导的意思。”于海说。

    “对呀,就是一位心系百姓的好领导。于海叔,你说这样的一位好领导可能因为一个下属不陪他去吃饭喝酒而生气吗?”

    “应该不会。好的领导不会强人所难。既然你不去,自然就有不去的理由,他应该尊重你的选择。而且,好的领导不会因为你陪他喝酒聊天就会对你有好印象。他看重的是你的工作能力,是你的……”

    “所以说,没有什么的。假如刘书记因此而生气,那他就不是一个好领导。”

    “我看他走的时候脸上颜色可不像是个好领导。要真是这样,你可要小心点。我担心,……另外,今天这顿饭应该很重要,那些水利局的负责人不是你想见就见得到的。他们一定会有重要的指示。可是,我们一个也没有去。”于海说的是真心话。

    “假如他不是好领导,那么我没有去反而是尤其正确。”王金凤看着于海一张略黑的脸膛,“用二叔的话说,‘另外’,正儿八经的事有在酒席桌上谈的吗?即使谈,他们可能签字画押就把事情办妥了?”

    “应该不……”于海忽然得了什么好处似的大笑道,“好啊,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是我在跟你说话,结果全变成我自问自答了。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样狡猾多端?”

    “我又不是狐狸,我才不狡猾呢?”王金凤笑道。

    两个人说笑着各自回家吃饭。他们刚离开大院,于海山和于朋也走出办公室。

    “你把门收拾好,我先走了。”于海山吩咐于朋,“捞不着去陪领导喝酒吃饭,在这儿瞎唠叨什么呢?可真是能侃,都几点了。”他咕噜道。

    王金凤回家做好饭,刚预备打电话给于爱军,听见外面街上熟悉的自家的摩托车的声响,知道于爱军回来了。她迎出去,看见于爱军衣服湿透,从上到下一身的黄泥浆,正哐当哐当走进门——显然鞋子里也满是泥浆。

    “你这是怎么啦?”王金凤站在院子里惊讶地问。

    “不小心,滑坡了。”于爱军连打了几个喷嚏说道。看妻子不明白,又补充一句,“滚水库里去了。快,找套衣服我换一换。这天不暖和。”

    “你怎么不小心点。没有受伤吧?”

    “没有,没有。”

    回家换好衣服,王金凤就在灶间摆下饭桌,接着端饭上桌。两个人对面坐下。

    “给你倒杯酒?”王金凤看于爱军脸色发紫,身子打着寒颤,兀自没有暖和过来,不禁问道。于爱军闻声抬头看她,眼睛里是半信半疑的神色。

    “真的,我不是对你说好听的。我给你倒杯酒吧?”王金凤做出认真的样子说。“要不,我们上炕吃饭吧?炕上暖和一些。”

    “算了吧,下午还要干活。”于爱军笑道,“我也不冷,吃几口热饭就暖和过来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然我烧碗姜水给你吧?”

    “行了,行了,你别忙活了。”于爱军不耐烦地说。“这都算什么?看电视上人家七八十岁还冬泳呢。”

    桌子上一盘炒辣椒,王金凤把几片肉往于爱军手里的馒头上放。于爱军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接受了。于爱军近来是瘦了,眼睛显得特大,两边颧骨也高起来,脸腮却凹下去(王金凤觉得,实际没有那么严重)。

    “你瘦了许多……”王金凤心疼地说。

    “没有啊。”于爱军惊奇地说,“什么眼神?你是不是长期睡眠不足,眼神有些不好使?”

    “你就是瘦了,干嘛说我眼神不好使……不信你上磅去秤一秤,我敢说,你最少,”王金凤想起于海的话,未语先嘻嘻笑起来,“你最少瘦下二十斤肉。”

    “你看,我说你眼神有问题吧?二十斤……你以为我原来是头猪啊!”于爱军也笑起来。

    “今上午大友和于文在工地,我听他们说是你把他们叫回来的。你真要去买设备?”

    “对呀,你以为我和你说笑?我把路费都预支出来了。”

    “光路费有什么用,那……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不,你在家里帮福举哥吧。我这里有你的支持就好。”

    “上次,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杨本忠骗去两千块。我办事鲁莽,不去也好。”于爱军有些自责地说。“不过,你一定要小心点。前几天你和我说起这件事,我以为你会等修完水库再去,没想到你已经把他俩叫回来啦。大友办事和我一样,没有头脑,于文还可以,可是胆子小,做事前怕狼后怕虎。他们俩的性格截然不同,我认为都不是办大事的料。我觉得,你不如等工程结束带着于福举去。于福举是个人才,考虑事情全面,胆大心细。”

    “这段时间,你和于福举合作,大概是摸着他的底了。”

    “你把许多人员交给他安排,算是找对人了。我觉得草帽村没有比他更会办事的,我跟他学到的东西真不少……”

    “你们俩是相辅相成,没有你,于福举的工作也不会完成的那样出色。事实上,我不认为他比你强。而且,于福举也一定这样认为。他非常在意你,要不,也不会特邀你来工地帮他的忙。的确,在某些问题上,他有独到的见解,可是,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咱们村‘没有比他更会办事的’。我认为,他的仔细恰恰是来自于你的冒失。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你要知道,当你敬佩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他对于你的提醒不需要他意义明确地说出来,你自然会从他无意中的一个动作或者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里看到自己的不足,于是更改答案,找到新的办事方法或者却是改变自己的某个不良习惯。这就叫‘见贤思齐’,说不好听一点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王金凤用一个于爱军大约能听明白的词语表达说。“但前提是你们能够像好朋友一样做到互相尊重,彼此友好。你刚才不是说了,你跟他学到不少东西吗?其实,他和你在一起也有收获的。他头脑比较聪明,应该收获更大。但是,他有一个很大,或者说最大的缺点,所以,我不认为他比你强。而他,也一定这样认为。但是,他不会知道自己的这个缺点,也许知道,但是不愿意承认,结果等于不知道,这样,你也就会永远的值得他去学习。所以,不出特殊情况,我相信你们会一直是好朋友的。”

    “他有什么缺点呢?”

    “你为人忠厚,他却不能够。”

    “是吗?”于爱军摇摇头,又不自觉地点点头。“大概吧,也许,但是我不怎么觉得……有时候……”

    “于福举对工作还是尽职尽责的。这段日子,他是蛮辛苦的。我心里知道。”王金凤岔开话题说。

    “于勘那小子就不地道了。当初你为什么要安排他做工地负责人,就是于福举一个人不就得了。”于爱军忽然说。

    “你忘了吗?你带人修路还需要他去验收,签字画押才能结账,何况这样大的工程。”

    “我就不明白,你这个村长是干什么的,还不如于勘说话好使。于福举记的帐也是要由他转交给于朋,要是于福举去递交,于朋一定会让于勘再过目一遍。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有个监督和审核也好。不过,于勘和于福举相比,于勘算是‘宫里的人’,身份上于福举自然就矮一截;于勘好勇斗狠,咱土话说就是‘能豁上’,这里于福举又不如他了;于勘虽然说只是一个治安主任,但是村里一些大事小情由他负责的地方不少,所以工作经验比于福举丰富。因为这几方面原因,于福举心理上难以和于勘平起平坐,工作中自然要受制于于勘,这是可以理解的,就仿佛我和于嘉平一样。至于说于勘的话比我好使,我不这样认为。他的话对少数几个人来说好使,不仅因为他自己的关系,重要的是他背后还站着于嘉平。我的话对村里大多数人管用,因为是他们把我选上来的。我可以号召大家伙义务劳动,于勘能吗?”

    “你不要高兴的太早,大家心里对这个义务劳动老多意见了。”

    “我如果请你去喝酒吃饭,你自然愿意,可是我让你去出力气干活,而且不给工钱,你心里会怎样?我不能让大家对我没有意见,只要大家不因此怨恨我,这件事,我做得就算是很成功了。”

    “大家心里怎么会不怨不恨?”

    “怨恨我吗?”

    “倒不是。”于爱军摇头。“但是,毛病还是出在你身上。你是村长呀。”

    “于嘉平是书记,是说了算的领导。大家都知道我没有实权,不过一个领着人干活的官。怨恨还是针对于嘉平,不过说我无能罢了。”

    “是,于福举也这样说。他不让我把许多你管不了的事告诉你,他说要是我说了,不但于事无补,只会让你格外心烦头疼。”

    “这倒不会。不过他不让你告诉我,他自己不对我说,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于勘……”于爱军停下说话,警觉又充满温情地看向妻子。他认为妻子的脸上颇有几分憔悴神色。他不禁说,“你也瘦了。”

    “谢谢你的关心,你是不是要说于勘往外倒腾柴油的事?”

    “是啊。”于爱军惊奇地说,“原来你知道?我不是说他明目张胆的给他的亲戚朋友加油这件事。这件事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是说……”

    “给他的亲戚朋友加油本来就不是什么事。为了方便施工,工地上要用几辆三轮车、手扶车拉土石水泥等等物料。这你也不是不知道。车子开着开着没油了,难道你能还要人家跑几里路到镇加油站去买油?工地上有,就给加一点呗。当然,这方面于勘是走了关系,只用自己人的车。为这事我说过他……”

    “算了吧,我看你不说还好,说了他胆子更大。工地上几乎很少用车,可是天天有车开去。他安排他们开车去做什么?”

    “用的时候方便呗。这也是做到有备无患吧。”

    “说的那么好听做什么!村子里谁家没有车?临时需要临时回家去开还来不及?何必在那里排队等着?说白了,不就是为了给车子加油嘛?我亲眼看见于凌峰早上在家把油箱里的油几乎放干净,然后开车到工地。出笑话的是车还没到工地就没油熄火了。于勘就安排人给他送一桶柴油过去。他们是什么关系,不过是于凌峰的老婆跟于勘……哼,谁心里还不明白,他以为大家的眼睛都是瞎子。”

    “那都是小道消息。”

    “你别管是什么地方来的消息,你就说,车没开到工地,他凭什么给他加油?于福举就对我说:‘大白天这样明目张胆,晚上还不知怎样倒腾那几大桶柴油呢。’我要说的就在这儿,有人做过记号,说是下午下班的时候有一桶油还是满满的,早上就只剩下半桶了。”

    “那是早上加挖掘机或者铲车油箱里了。”

    “你不要自己傻,还以为别人都不聪明。为了验证这件事,那人早上去的特早,挖掘机和铲车司机还没到工地呢。”

    “谁做过这个记号?我看就是你和于福举吧?”

    于爱军不服气地一扭头。

    “我才没有那种心思。”

    “既然于福举知道的这样清楚,他为什么不去管一管?”

    “你一个村长都无可奈何,还指望一个外人插手管好这件事?真是笑话。”于爱军嘲讽地看着妻子,“不过,还有更严重的。”他幸灾乐祸一般哼一声,“他交给于朋的账本里,把他大哥还有堂弟于成,还有于祝平几个写成‘瓦工’,这样他们的工作日不是可以以一抵二吗?”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他给许多车加油是工地上有目共睹的事。账本上的事是于福举今天上午对我说的。他还说于勘的帐记得很乱,给他自己记得更乱,常常是白天加晚上,仿佛一天二十四小时他都在工地上一样。晚上是于定顺值夜班,他什么时候值夜班看过场子?”

    “这件事于福举跟我说过,于嘉平也跟我提起过这件事,说是安排几个夜班可以让上级看出我们对于这个工程的积极性,而且,对于晚上工地的安全也的确是有好处,对一些惯于偷摸捣乱的分子,至少有个震慑作用。这也是做到提前预防吧。”

    “还有呢。于嘉平的大伯,大概八十多岁了吧?村里根本就不用他出义务工,干嘛记工本上还有他的名字?要是上级下来调查,这不是闹笑话吗?”

    “我们是义务劳动,上级倒不用下来做调查。但是,他那么大年纪,大概是替家人代工吧?我们也不能够不同意,规定是可以的。”

    “他自然是替人代工。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工地!”面对妻子的平静,于爱军颇有些气愤。“这都是你的那些不清不明的规定闹得。干脆就规定六十岁以上的人不用出义务工。你看,什么都是活的,结果自然而然就乱套了。你怎么办吧?要不要公平合理?要,你把账本翻过来重做?不要,你能让出了义务工的村民心服口服吗?”

    “有时间我去问问于朋,他是给谁代工。”王金凤有些疑惑,“近几天的工作以‘瓦工(建筑上称大工)’活为主,按照我们之前的布置,于福举把那些会瓦匠手艺的人都留在最后,照规定这些人一上午就折合一天,所以这几天的人员都是一天两次更换。有的瓦工也是替人代工,所以一做就是一天,顶两个工作日。这些人里边有些是真正的大工,有些却是‘滥竽充数’,假冒‘大工师傅’的,我们好像也不能怎么办。反正大家都在砸石头护坡,干的是大工活。于祝平、于贺平、于成等人也是这几天到工地干活,自然也被算作大工。”

    “他们哪里是在护坡?于成开着他的三轮车为护坡的人拉水泥灰,于祝平开着他的手扶车为那边修水道的人拉石块砖头。于贺平协助于勘也是做起了甩手掌柜……你说,他们算是义务工还是雇工?”

    “他们的劳动是义务的。车子却有补助,这是必须的。”

    “义务工?你要人家做几天义务工?他们前几天就在那儿,这已经不知道是干了多少天了。”

    “这就是有偿服务了。我们连人带车是一天一百三十块。于勘这样安排也是为了工作方便,要知道活儿都是越做越熟悉,一天一换车并不好。这也是规定里提到的,考虑到水泥浆会把车斗锈蚀污染,老换车不方便。不过我不知道于勘安排了于成和于祝平的两台车。这种安排意义太明显了。”

    “意义明显怎么啦?你能把他怎么啦?!人家没有权力拉到,有权力就给自己的亲戚朋友找好处。你看用别人的车还好说,起码是听从安排。于祝平的车,有时候简直是喊破嗓子都见不到人。这要是换做别人行吗?现在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子。谁心里都有数。你看,你做官,要是你的亲戚朋友都不支持你了,你这官还做得下去吗?人家这是明智之举。于嘉平一宗一族的人为什么那么支持他干书记?就是你给钱他们也不会卖掉手中的选票,你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吧?很简单,别人做官能给他们好处吗?”

    “他给亲戚朋友的好处分摊不匀或者分摊不过来,也会适得其反……”

    “适得其反什么?难道他的亲戚朋友都是傻子?好处得多得少也都是得到了,总比那些一点好处得不到的人强。”

    “不能这样说。于德涛、于敬贤、于敬平他们不是和于嘉平是本家吗?他们怎么就站出来反对于嘉平?”

    于爱军看着妻子,一时没有话抵挡。他咬一口馒头,忽然抬起头。

    “他们不是没有得到好处,而是于嘉平把他们得罪了。‘士可杀不可辱’,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

    “工程快结束了,他愿意怎样安排就怎样去安排吧。我权当不知道。”看于爱军被自己说的两眼圆睁,满脸气极而愤的样子,王金凤想要终止谈话。其实在她的心里,于爱军的话引起她的另一番思考。但是她没有说出来,怕引起丈夫的更为不满。

    “权当不知道?你本来知道的事情有多少?告诉你吧,你本来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于爱军用嘲笑的口气说。

    “是吗?”

    “哼,你以为你很聪明,其实比起于嘉平,你就是个傻子。”于爱军忍不住打击妻子说,“今天下午,于福星也会开车到工地。稀奇吧?”

    王金凤看着于爱军没有做声。

    “更稀奇的是,这竟然不是于福举安排的。你说,于福星是于福举的大哥,于勘这样安排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为了安抚于福举。”

    “这是对于福举的羞辱!”于爱军大声说,“换做是你,你认为这种安排对你是一种安抚吗?”

    “不论怎么说,于勘还是把社会舆论和影响考虑在内,还不是像你说的可以‘为所欲为’。”

    “这件事先放一放,我不去和你争论。我问你,明明有人义务工还没有排上,村里何必花钱再去雇工?这样做村民的意见会少吗?正是冬天农闲时候,谁还不想余外赚几个钱过年。”

    “这件事你也没有发言权。要知道,你也是有工钱的。”

    “我?”于爱军一下子扔掉筷子,站起来说,“别人不眼红,你倒眼红了!我觉得我对得起一天七十块钱的工钱。于勘他对得起吗?我……”

    王金凤看丈夫欲言又止的样子,没有说什么,静静等着。她以为于爱军还会说下去,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但是于爱军没有说下去,而是沉默下来。

    “于勘算是加班,还有于世力和于光昌,他们本来就是在编人员,就好像我和于嘉平、于海、于海山他们,最后算总账工钱不见得有你拿的多。”王金凤解释说。

    “我敢和你打赌,不算那小子昧良心偷偷摸摸弄到的,就是工钱,他要是比我少拿一分钱我把头砍去!”话说的严厉,声音却软下去。“哼,还有于世力和于光昌。我说于勘敢那么大胆地往外倒腾工地的物资,仿佛工地就是他家的后院一样,就是因为有于世力和于光昌的协助。于勘是主犯,他俩个就是从犯。不然,于勘自己也玩不转。哼,你当初的这个安排可真是别具特色,连于福举都夸奖你……”

    “这个赌我不敢和你打。别具特色也是……”

    “注定了你会输。”于爱军坐下来,显得平静下来,“说真的,你那么放心地把整个工地交给于勘,就好比让一只狗看守着一块骨头或者说一块肉一样,物资不减少不出差错是怪事。”

    “就义务工说,村里还有一百零几个人没有出义务工,按照一天二十个人计算,五天也就排完了。除了今天,还有四天,可是再有四天工程哪能结束呢?后期的工作正是大量用人的时候,只怕人员还不够哩。于勘雇用了几个长工也是有原因的。”王金凤不愿意和丈夫继续争论下去,于是言归正传。

    “不是不够,大家都早没有干劲了。工地上聊天的聊天,抽烟的抽烟,有几个人在正儿八经的干活?于勇今天还穿了棉大衣,那不纯粹是预备谈话聊天的?二十个人不如一个人的工作量,十天还完不成一天的活。要我说,要是大家伙的干劲和刚开始一样,工程也早结束了……这都是于勘……”

    “十天完不成一天的活?这是不可能的。”王金凤笑笑。

    “怎么不可能?”于爱军忽地又站起来,低着头,瞪大眼睛看着妻子半仰的脸蛋,拿一只手指着灶间的房门大声说,“你去工地看看,大家都在那儿干什么!很小的一块石头都要两个人抬,没人帮着抬就在那儿坐着等,也不说话,也不去招呼人,那是干活的样子吗?你是让你的心灵蒙蔽了眼睛——于福举这样评价你,他说你的出发点,就是心灵是好的,你自己以为结果也一定好。事实上,你的工作布置的简直是一塌糊涂,乱得跟‘一锅酱’似的。”

    最近几天,王金凤忙于村北那个已经填好的大坑和公路之间的连接与整平工作(王金凤为了取得于嘉平同意自己出去购置制砖设备的建议,她也是有意不去干涉于嘉平的工作。工程越是到最后,于嘉平仿佛越是操心工地的施工情况,从人员安排到材料供应,他全部不用王金凤操心),水库那边的工地她几乎没有过去,偶尔只是听一下于福举的电话。于勘不会跟她请示工作,她也很少给于勘电话。她早已经想到,在水库的建设上,因为于嘉平的存在以及自己的有意识的放弃,自己的工作一定是“虎头蛇尾”。但是,她的头脑里好像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结果而多么难过。面对于嘉平大权独揽的行为,她不明白自己的心境为何还会如此平静,她自己以为,也许是自己太念念不忘创办制砖厂的梦想吧。这种解释有可能。和于爱军的一场谈话,我们可以看出,王金凤只是在应付,她既不能好好对待丈夫的怒目圆睁,也没有注意到于爱军欲言又止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感动人心的故事(要不是和自己有关,并且有自我标榜的嫌疑,也许于爱军早已经告诉她详细情况了)。被于爱军隐藏的故事是这样的:上午快到下班时候,于勘安排挖掘机往已经挖好的溢洪道里吊装水泥管子。于福举说快要下班了,不如等下午再开始。于勘说于福举对工作一点积极性也没有,因此更加坚持自己的安排。工地上用石头护坝坡的村民都已经停下手上的活,专等着下班。这边的工作却干得热火朝天,几个参与吊装溢洪管道的村民便不愿意,动作上不紧不慢,一副懒塔塔的样子。因为是安装溢洪道的第一节出水口,地势险要,而下边是水库的最深处,已经有一米多深的蓄水,于勘不敢走近去安排工作,只是站在堤坝的半坡上一个比较平坦的位置大声指挥着。于福举看于勘的命令几乎不能被执行,便沿着陡峭的坝坡走过去,安排人往水泥管子上挂钢丝绳。就这样,水泥管子被吊起来,晃晃悠悠往已经挖好的溢洪道口里落。挖掘机司机的技术也不是太娴熟,水泥管子向水库这边倾斜着往下落,在快要接近地面时候,钢丝绳脱扣,水泥管子落进水库里,随着“嘭”的一声响,向上溅起白花花的水花。周围的人仿佛是情不自禁地轰然发一声:“好!”水泥管子质量很好,竟然没有破碎。回过神的于勘就吩咐人下水去挂钢丝绳。冷吃吃的水,谁会下去?谁肯下去?溢洪道周围包括堤坝上面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都耐心等着下班,因为时间到了而不下班,心里颇为气愤,外表却仿佛是豪不在乎,这时候又嘻嘻哈哈地欢笑起来。于勘的吩咐变成叱责。几个当事人也跟着大家笑,但是知道这工作非自己去干不可,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肯下水去的。眼看于勘的指挥权失效,不关自己什么事的人更是起哄似的大声笑起来。于勘恼羞成怒,拿石头朝下边一个人头上扔过去。第一块石头没打中,于勘又拿起一块更大的石头。于福举见状喝住于勘,自己预备下水去。在对面坡上领着几个人修整护坡石头的于爱军走过来,止住于福举,在现场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跳到冰凉的水里,小心仔细地为挖掘机挂好钢丝绳的钩子。

    王金凤静听着丈夫的责备,心里想自己应该怎样办,对于嘉平在工地上的各种安排,自己还要不闻不问下去吗?自己对于村办工厂的热心是不是太一意孤行、孤注一掷了?这时候她的手机铃声响起。她从兜里拿出手机,一看,却是党委刘书记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