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三十九

    王金凤是在于爱军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惊醒。

    凌晨一点多钟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和丈夫说了多么久的话,后来又怎么就睡过去。这时候睁开眼睛,天色微微透亮。显然已经不早了。

    于爱军用被子蒙着头,大声的咳着,几乎不能停止。王金凤急忙翻身起来,穿好衣服。

    “爱军,我看你的感冒真的重了,咱去看医生吧?”

    “不。”于爱军在被子里说。

    王金凤到灶间做了一个“生姜炒蛋”。她趁热端给于爱军。

    在王金凤的好言哄劝下,于爱军从被子里探出头。王金凤用筷子送一块鸡蛋到于爱军嘴里。于爱军皱着眉头,半闭着眼睛,嗓子里竟然老人似的哼哼着。王金凤忍住不笑,看于爱军品味道似的吃着鸡蛋。吃了两块鸡蛋,于爱军说什么也不吃了。只说肚子里犯恶心,再吃要吐了。王金凤不敢要求。他转身把碗筷送到灶间,听见于爱军在后边说:“快,快,拿盆子过来。”王金凤吃一惊,把已经拿到灶间地下的那只脏脸盆端过去。

    于爱军对着王金凤手里的脸盆大口呕吐着,许久不能止住。

    “不对,我们去医院。”王金凤下定决心说。她不管于爱军怎样抗议,帮忙给他穿上衣服,外面又加了一件军大衣,头顶戴上一只手工织就的绒线帽子。她出去用打气筒把摩托车前后轮胎打足气,回来搀着于爱军下炕,走出门。于爱军也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能去工地,他希望自己的感冒赶快好起来,于是就迁就了妻子。不然,王金凤怎么能够把他拉出门去。

    王金凤收拾好街门,发动开摩托车就往镇医院赶去。

    天才蒙蒙亮,摩托车灯光照处,可以看见厚厚的一层雪似的白霜。路边的野草在严霜包裹之下,枯干的茎叶显出停止生长,遭受蹂躏的衰败样子。一丛一丛低矮的灌木仅剩梢头几片干枯青灰的细小叶子,此时被一层白色的霜花压迫遮盖着,那叶子反而倔强地不肯屈服,直闯闯地向上挺立着;近乎光着身子的饱含生机而根根直立的荆条在灯光的照射下却显得晶莹剔透,在以灰白色晨光为背景的映衬下,恍如记忆中一个抽象的在孤独中顽强生存的象征探索、坚持、觉醒和复苏的艺术画面。灯光之外也可以看见霜冻的严酷,不仅所有的草木,连公路和路基石上,也都是白凄凄的一层。走在这样的一个寂静、冷酷到森然的早晨,穿再多的衣服也感觉不到暖和。

    “你还没吃饭呢。”路上,于爱军对王金凤说。因为出门仓促,两个人都没有戴头盔,所以能够说话。

    “本来早上我也不愿意吃饭。你不冷吗?”

    “这么多衣服穿着,怎么会冷呢?”

    “你靠到我身上,这样会暖和点。”

    “谢谢你。”于爱军身子靠近王金凤的后背,意思暖和一下妻子的后背。

    王金凤把摩托车速度放慢,天确乎是冷了,尽管摩托车把儿上有护手,而自己手上也带着手套,可是手指尖而还是被冻得发麻。耳朵被毛线围脖包着,可是耳朵垂儿似乎刀割一样疼痛。今天早上几乎没有刮风,可是行进中摩托车带出的风一样寒冷凛冽。

    “你那么客气做什么?”王金凤似乎笑了。于爱军也笑,但是他笑不出来,一张脸被极冷的风吹得发僵,沙哑疼痛的嗓子和高烧带来的疲倦也阻碍他发出笑声,可是他还是笑了,他笑在心里,通过想象把笑长久地挂在脸上。

    “夜里你没有睡好吧?”王金凤问。

    “我睡了。开始睡了一觉,后来醒了就和你说话,后来,说着话我又睡着了。你没有睡吧?”

    “我睡了。我知道你没有睡。真对不起。你嗓子痛,身上又那么烫,你一定很难受吧?你没有睡好,我知道。”王金凤声音有些哽咽,但是冷风在两个人耳边呼呼吹着,于爱军根本感觉不到——也许感到了,因为于爱军更近地靠向王金凤。王金凤觉出于爱军身上的火热。“他感冒是重了。都怨我。”王金凤想。

    “我觉得你对我真好。”于爱军在后边低声说。因为浑身发冷感觉口齿有些不清。

    “这是因为你病了。要是我病了,你……”

    “别说这样的话。”于爱军提高声音打断王金凤的话。

    “你是不是冷,我觉得你浑身都在抖呢。”王金凤忽然说。

    “有一点,也不冷,可是,我也……”于爱军的话断断续续。

    王金凤略加快摩托车速度,为了不分神,他也不再和于爱军说话。

    他们到医院的时候,医院还没有上班。前厅里亮着灯,空气里弥漫着作为医院该有的那种能够使病人放心并感到安慰的特殊气味,就仿佛漂亮女孩身上一定会有使男人喜欢的花露水的香味一样。王金凤搀着浑身直打寒颤的于爱军径直到外科找医生,心情竟然奇怪地平静下来,不像在路上那样心急火燎,不安害怕。在流动着冷空气的大厅里,一位值班的年轻女护士从后边走过来,一直跟他们到外科办公室的门外边。

    “你们要看病吗?”女护士声音清脆地在他们后边问。

    王金凤回过身点点头。

    “原来是王村长。”女护士笑道。王金凤也认出对方,但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女孩长得漂亮,一身白衣天使的服装更使得她的美丽仿若从天而降。她高高兴兴、大大方方的样子,并没有因为值了一宿夜班和这个冷肃的早晨而无精打采,或者是缩手缩脚的。

    “你是……”她装不认识问。

    “我是姜彩琴。外科姜医生是我父亲……”

    “我知道啦。”王金凤笑道,“我和于副书记过来找姜医生,有时候就看见你。原来你们是父女俩,怪不得摸样长得这么像。”

    “像吗?”姜彩琴笑道,两边脸蛋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还以为王村长早就认识我。”她灵活的眼睛里闪出几分失望,但是失望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单纯的喜悦与欢乐。

    在这寒冷的早晨,遇见这样一个简单、靓丽、青春的女孩,就仿佛回到春天的世界。可惜,人们不善于体会、领略,只善于切身拥有、牢牢把握,但是谁又能够把自己欣赏和喜欢的美好的东西全部拥有,牢牢把握?于是,一个人的美丽几乎成为她自己的专利,可以施舍给别人的只有嫉妒和羡慕并存的一种矛盾与纠结的心理。这是题外话,算作一点儿牢骚吧。这时候只听见王金凤说:“认识是认识,不过不熟悉罢了。”王金凤说道。“你爸爸,姜医生还没有上班吧?”

    “没有。”姜彩琴这才注意到穿着军大衣,浑身包的严实的于爱军。“这是您,爱人?怎么啦?”

    “昨天感冒了,没想到这么重。今天早上简直不能起床……”

    “是吗?”姜彩琴瞪大一双眼睛看一看用立着的军大衣的毛领子和扯下来的绒线帽子几乎把整张脸遮起来的高个子的于爱军。“不要紧,我打电话给我爸。我们就住在住院部后边的医院家属楼里,过来不用五分钟。”

    “谢谢你。”王金凤说。

    “王村长,你和大哥先到里边坐着等一等,里边有暖气,暖和着呢。”姜彩琴一边打手机,一边拿手指一下外科办公室的房门。

    王金凤和于爱军走进去,办公室里亮着灯,没有一个人。于爱军不要王金凤搀扶他,认为有损自己的大男子汉形象。

    不一会儿,姜彩琴走进来,一脸灿烂的笑。

    “好啦,我爸爸马上就到。”

    “真是麻烦姜医生了。”王金凤客气说。

    “这是应该的。”姜彩琴笑道,为了表示自己高兴的心情,她小女孩似的踮起脚尖向上蹦了一下。“王村长,你们坐啊。”

    “姜护士,你去忙吧。”

    “不,我不忙。我在这儿等着我爸爸。看他几分钟过来。我们说好啦,他五分钟之内必须过来。要跑步过来,不然……”姜彩琴不好意思地停下说话。

    “这是多么烂漫活泼的一个女孩子呀。”王金凤心里赞叹说。“可惜,我已经做不出这样天真单纯,无忧无虑的举动来。如果我做出来,那必定是故意装出来的,不但别人看着不习惯,自己也会惭愧到脸红的。可是,随着长大,人就应该失掉单纯和天真烂漫吗?”

    从走进房间,于爱军竟然很少咳嗽。

    姜彩琴和王金凤说着话,听见外面水磨石地面的走廊里镗镗的脚步声。

    “来啦。”姜彩琴悄声说,同时两手在胸前轻轻拍一下。

    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没有停止,虚掩的房门已经被推开。姜医生光秃的前脑门反射着房间里节能灯的白光,红光光、亮堂堂的,和红光满面的一张团圆脸几乎一个颜色。姜医生昨夜显然睡得安然,脸上精神抖擞,笑意盎然,因为身体又胖起来,当初的一对三角眼却显得圆起来,整张脸的形象因此也好看体面许多。

    “唔,王村长。”他进门便习惯性地略弯腰和王金凤打招呼并握手。他的客气对他来说很是自然,王金凤却不好意思。在外人看来王金凤倒是这房间的主管,他是来访者。“坐,坐,坐。”他借握手的机会拉着王金凤到他的办公桌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同时满脸笑意地对于爱军点点头。于爱军也一同坐下。

    “这位是王村长的爱人?”姜医生瞪着眼睛问,显得对于爱军很关注。

    “爸,”一个委屈的撒娇的小女孩的声音在大家身后响起。大家回头看撅着嘴唇一脸不乐意的姜彩琴。“爸——”女孩白皙的脸蛋阴沉着,但是掩藏不住后边几乎要绷不住的似乎马上就要哈哈笑起来的高兴劲。

    “干什么?”姜医生不耐烦地说。显然,他平时给这个淘气女儿烦得了不得。他冲她摆摆手,“你下班了吗?没有吧?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小心王副院长查岗哩。”最后他恐吓对方一句。

    “算了吧,你们外科一宿不见一个人影。有病人来还得我们做护士的通知你们。还查岗呢,你们做医生的不怕,我们怕什么?”女孩大无畏地说道。

    “嘘——”姜医生做一个鬼脸。“走吧。”他严肃起来。

    “不走!”女儿也严肃起来。

    “你又犯疯病了。”姜医生摇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哼,我电话里就问你早安,你干嘛见面了还不和人家打一声招呼?”姜彩琴仰头撅着浑圆的小下巴说。她头上戴着一顶护士帽,大约本来就没有带好,加之头发也多,被她的高傲的动作一抖,向后似乎要掉下去。姜彩琴急忙伸手往头上压住帽子。年轻人因为身体线条好看,尽管这已经是冬天时候,身上衣服穿得多,可是一个匆忙仓促的动作,也仿佛跳舞一样优美,护士的白大褂也不能够掩藏得住。

    姜医生却不愿意看。他扭头向窗外,似乎觉得对王金凤和于爱军不礼貌,又马上转过来,看着于爱军,装作不理睬女儿的样子。

    “早安。”他几乎闭上眼睛说。

    “还有,你迟……”

    姜医生“老谋深算”,似乎早有防备,不待女儿说出更多的字眼,已经高声说:“你回去上班!”

    “好,下班以后再和你算账!”姜彩琴对王金凤笑一下,转身很快地走出门去,身后留下一个洁白飘逸的,仿佛是只会在人的睡梦中出现的,虚幻的仅能给人以无限遐思的风似的影子。

    对着那个白大褂的背影姜医生摇摇头,无尽忧愁似的叹一口气。接着,他看向于爱军。

    于爱军已经把大衣领子放下,帽子也抬到耳朵上边去。

    “怎么啦?觉得哪里不舒服?唔——”姜医生看着于爱军的眼睛说,话没说完,已经看到于爱军红赤赤的脸。“感冒了吧?”他伸手摸一下于爱军的额头,“哎呀,这么厉害!”他缩回手去。“来,伸舌头——”于爱军张嘴伸出舌头。他看一下。又拿过于爱军的右手把脉,接着左手。把完脉,他脸色舒缓下来。“来势汹汹,不是一般的感冒啊。怎么,干活出汗被冷风吹了吧?”

    于爱军告诉说身子出汗时候掉到冷水里去了。

    “哎呀,怪不得,怪不得。”姜医生感叹道,“又没有及时保暖,换暖和的衣服,对吧?这不好,不好,要不是年轻,身体好,这一下子恐怕就起不来了。年轻人,要不得,要不得呀。”

    “用不用量一量体温,做个什么化验?”王金凤小心问。

    姜医生笑笑。

    “不用,不用,一切手续都免了吧。”他说道,“挂几个吊瓶吧,病好的快,人也少受罪。在时下的节气,这种感冒最容易诱发肺炎,那时候就不好办了。你们来得及时,加上,”他看一眼于爱军,“加上你身体棒,抵抗力好,这是最要紧的。王村长就放心吧。”

    “姜医生看怎样好就怎样办吧。”王金凤说。

    “你们办个住院手续,这样子在农村医保那块,一部分医药费会有报销的。好吧?”姜医生语气委婉地说。

    王金凤点点头。姜医生就在面前桌子上的一个处方本子上行云流水一般写下几行似乎草书的文字。他拿起桌子上的电话,一边按号码一边对王金凤说:“我叫她过来领你们到后边病房去。今上午先挂两个吊瓶,吊瓶挂完,你们就可以回家了,下午再过来……当然,中午也可以不回去。”

    “谢谢姜医生。”王金凤感激道。“那么明天我们还要过来吗?”

    “一般是要过来的。不过,我们看情况吧。”

    姜医生一边听电话,一边看着王金凤,伶俐的眼睛一眨一眨,很有讨好对方的意思。王金凤不好意思,只好去研究那页处方单。

    “知道啦,我这就过去。”电话接通的瞬间,对方已经把话说完,不待姜医生张嘴说话,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姜医生一愣,自我解嘲似的笑一下:“这孩子,从小被宠坏了,真是没有礼貌。”

    “姜医生,有这样一个女儿,是你的福气。”王金凤说道。“她会叫你永远跟一个孩子似的,怎么也不觉得老。”

    于爱军咳嗽一声。进办公室之后除了回答姜医生的提问,他几乎没有说话。他嗓子沙哑,说话有些含糊不清,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这么年轻竟然为一次感冒住院,实在有煞风景。

    “算了吧。我只盼望她早点嫁人……哎,她哪里像他的姐姐……”姜医生欲言又止。

    “姜医生还有一个大女儿?”

    姜医生点头。

    “她在市委宣传办上班……”

    “真的吗?”王金凤好生羡慕。“她一定是一位大学生吧?”

    姜医生点头。

    “我那个大女儿就聪明了,从小学到中学时候基本都是班级第一名。”姜医生不无欢喜地说。“她就读的是省财经学院。大学毕业托人找了这样一份工作,原来是想在这个岗位上锻炼一下,市委直属部门,对吧?”姜医生苦笑一下,“接下来是要往银行里去的。那位介绍人却说等一等,不如运动一下把她调到市财政局里去。谁知道她没有被调走,那位介绍人却被调走了。这下好,她在市委宣传办一呆就是两年,熟人一个没有,调任和提升那简直都是……唉,当初还不如回县上来,方方面面少许有点关系……”姜医生话没说完,外面走廊里橐橐的皮鞋声由远而近。他停下说话,眼睛看着办公室房门。

    “刚把人打发走又叫回来,你比院长还会使唤人。”姜彩琴进门便机关枪似的说话。听她的话像是在训斥人,看她的脸蛋却是一片欢笑。

    “你呀,能不能文明一点,就叫王村长笑话。”姜医生不满地说。“你给王村长的爱人安排一张床位,要好一点,安静一点的房间……”

    “知道啦。”姜彩琴打断父亲的话。

    “还有,回来你带王村长去药房拿药。哝,这是单子。”姜医生把处方单递给女儿。姜彩琴接过去一过目。

    “哇塞,爸爸,你的字大有长进,可以跟王羲之相媲美了。”她开玩笑说。

    姜医生满足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但是姜彩琴却笑出声来。

    “爸,这要真是王羲之的字,该价值百万呢。不知道你的字价值几何……”

    姜医生脸一沉。

    “快带着王村长去拿药。”姜医生吩咐说。

    “是,遵命。”姜彩琴打一个立正,带着王金凤和于爱军离开外科办公室。姜医生一直送到门口。通过一个狭长的南北走廊,他们来到后边住院部。姜彩琴给于爱军安排一个面南的房间。房间里同样亮着灯,有三张病床,只有一位病人。进房间之后,姜彩琴略一查看,把于爱军安排在中间床上。

    “王村长,让大哥自己在这儿休息一下,我们去前边药房拿药,好吧?”

    王金凤答应一声。于爱军脱鞋上床躺下,王金凤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和姜彩琴一起到前边药房拿药。

    “王村长,你真是会体贴人。”姜彩琴看王金凤为于爱军细致的盖被子的动作,颇为羡慕。

    王金凤笑一下,知道姜彩琴的心思。所谓“女大外向”,真是一点不假。可是挂念着于爱军的身体,加上连续几个晚上没有休息好,她也没有心情和姜彩琴开玩笑。

    拿药回来,姜彩琴亲自给于爱军挂好吊瓶。动作认真、仔细;手腕上插针管的时候,她哄孩子似的嘴里念叨着:“唔,不痛,不痛。”插好针管,她抬眼看于爱军,眼神里颇有些关怀的温柔神色。

    “王村长,你在这儿守着,吊瓶里的药水快要滴完的时候,你过去喊我,或者就按一下床头那个绿色的按钮,就会有人过来的。”姜彩琴吩咐说。“你们要吃饭,医院外边有早餐铺子;你们要喝水,就到护士办公室去打,不要在洗手间里边的热水龙头里放水。”

    王金凤一一点头答应。

    于爱军安心躺着。知道自己没什么大病,他有些后悔来看医生。但是他也高兴,“也许下午回去我就能上工地干活啦。”他想。

    王金凤在房间里转一圈。靠窗那张床上躺着的病人是个胡子拉碴大约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容貌瘦削,脸腮凹陷,大概口腔里边牙齿也掉光了。他面孔黢黑而许多皱纹,半白而有些谢顶的头发剪得很短,灰白的胡子却很长,大有画报上胡子比头发还长的俄罗斯老人的形象。老人也看王金凤,陷在眼眶里的眼睛目光有些呆滞,反映出老人善良质朴的本性,同时有一种时曾相识的疑问。王金凤觉得老人很是亲切,有心说几句话,问候一声。可是始终没有心情。她回到于爱军身边。

    “我打电话告诉于福举一声,好吧?”她问于爱军。

    “现在几点了?”

    “六点多了。”

    “那你告诉他吧,这时候他应该在家吃饭,或者已经准备到工地去了。我估计他今天早上能过去的早一点。”

    王金凤拨通于福举的手机。果然不出于爱军所料,于福举刚出门。听说于爱军进了医院,于福举很着急,表示说要过来看看。王金凤告诉说于爱军挂完两个吊瓶就回村了,他不必过来。

    “于福举很关心你的身体。”关掉手机之后,王金凤对于爱军说。

    “那当然了。要是他住院,我也一定着急。通过这一段时间的合作,我们的关系比以前又增进一步了。”于爱军颇为自豪地说。

    “你们是不是西北寨村的?”旁边病床上的老人忽然插话说。他的声音苍老低沉,仿佛不是从嘴里说出,而是通过腹腔直接传出来,可是总算还能叫人听得清楚。老人说完话就浑浊粗重地咳嗽几声。再次说话的时候,嗓音清楚多了。

    “不是啊。”因为隔得远,又怕老人耳背,王金凤高声回答道。“大叔,你是哪个村的?”

    “我?后塘的。”老人说的“后塘”是指“后塘村”。王庄镇有一个“前塘村”,一个“后塘村”。“我看你们倒面善得很。”老人咕噜道,因为牙齿不全,吐字总是不太清楚,王金凤需聚精会神才听得明白。

    “你为什么住院啊?”王金凤问。

    “唉,人老了,就是不争气,这浑身就没有点好零件。”老人叹口气,也是喘口气。“前段时间,就是刚刚收储完庄稼的时候,因为气管不好住了几天院,这几天……肚子不舒服,又回来了。冬天呐,真是要命……”老人本来要说“尿不出尿来”,因为王金凤是女人,不得已改变说“肚子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王金凤欲待追问,于爱军大约听出老人话里有话,就瞪了王金凤一眼。王金凤一愣神,没有问下去。

    “世道不一样喽。”老人看看自己空空的床头柜,那上面除了一只暖水瓶、水杯和几个药瓶,别无他物。“昨天你们那张床上住了个小孩子。哎吆——”不知道老人是故意还是因为身体原因拖了个长腔,“你看现在的孩子,香蕉、饼干、奶粉都有吃厌烦的时候,多享福。我们那时候,没得吃没得穿……你们呀,也算是赶上好时候了。”老人断断续续说着话,眼睛竟异常明亮,变得炯炯有神起来。王金凤感到稀奇,心里想,方才老人一定是在发呆吧?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一双眼睛,此时的老人看起来精神焕发,虽然容貌里有一种掩饰不住或者却是被病痛折磨的疲乏,但显然老人很有个性。此时他的神态慈祥,目光专注而有所期待——期待什么呢?这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从他那专注的闪烁着愤愤不平的火花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期待与人交流,期待被理解和尊重。

    “现在的孩子过得幸福也是用你们老一辈的辛苦换来的。”王金凤安慰老人说。他听出老人话里的不平。

    “唉,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老人咳嗽一声,欠身对着床下一只痰盂吐一口痰,声音因此更清楚一些,“时代进步,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小孩子们也还是会享福的。”

    “大叔,你千万别这样说。时代进步,正是你们的贡献最大。那些小孩子还在成长,对社会几乎没有贡献哩。”

    “没有贡献?吃一顿饭跟个小皇帝似的,爸爸哄,妈妈喂的。现在的孩子,唉……我年轻时候,父母亲就是太上皇,说什么是什么,我呢,整天就知道跟着父亲使劲干活,多么听话;成家以后,没房没地也甘心,一点不怨恨父母;后来爹妈要和我分家,我还不愿意,心里想着是爹妈不要我了。你看现在的儿和女,巴不得一结婚就和父母分开来过日子;小伙子时候也不知道往家里挣钱,娶媳妇时候却一个劲儿地要钱买东西。买呗,世道不同了,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就是为了儿和女活着的,儿女要什么我们买什么,只要能买的起,办得到,我们就给他买,给他办,那钱啊,仿佛就不是凭两双手一分一毛挣来的,好像刮大风飘来的。不过那时候我能干啊,所以也是个好爹爹,好公公。现在,人老了,干不动了,就没人理没人见,成了多余的,唉,最好是赶快一闭眼完结了这一生。这样子谁都会说个好。要不,像我这么病怏怏活着,大家谁见了都烦,都恨。”

    “是不是你儿子不养活你?”于爱军干脆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也没有。我就觉得,还是女孩儿孝顺。可是我老汉没福气。”老人看着王金凤,满脸的喜欢。“女孩儿细心……”

    “你儿子怎么没来侍候你?”于爱军问。

    “没有告诉他们。”老人说道。“上次住院就一个也没来。我那大儿媳妇说:‘住院,住院,到死的时候还能把个住院费挣出来?’我听了这心里真是不受用,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总还是要依靠他们……”

    老人所说的“依靠”不知道是指什么。

    “你没有老伴?”

    “有,可是去年得过脑血栓,手脚也不利索。幸亏恢复的好,不然,我也不能安心在这儿住院。好歹我自己还能照顾自己,就不用她来了。她来一趟也不容易,坐客车花钱不说,她的身体也受不得那颠簸。我住院不要紧,千万别带累她也住院。要是她也住院,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我心里愁啊。”

    “儿子不孝顺,你没有去村里反映一下?”于爱军点拨说。

    “向村里反映?算了吧。丢人不说,我小儿子和我们村新上任的村长关系可好了。我去找他,那不是投诉我小儿子,他会管吗?”

    “应该会的。当官的首先要公私分明。”于爱军说。

    老人摇摇头。

    “这个村长也不是好惹的,我也不敢去找他办事。”

    “怎么不敢?”

    “我听说,他是‘黑白’两路的高手。你看人家开的那辆车,那个好看,听说几十万呢。俺村选举那天,竞选的人也不少,后来那些人都撤出去啦。”

    “为什么呀?”于爱军看一眼身边的王金凤,接着问。

    “那天我们村来了十几辆那样的好车。每个车上下来那么几个光着膀子,身上刻着龙啊,凤啊的那么些图画的人物,看看就怪吓人的。那些人在会场一溜达,结果那选举场面一下子就鸦雀无声了。不要说几个候选人,原来大家都害怕呀。就这么地,那个人就干上了村长。不用争不用抢的,倒是利落。”

    “他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那么厉害?”于爱军感到好奇。

    “听说他在县城里办了一家大酒店。他出外多年了,不知怎么又要回来做村长。”

    “他做村长,他的大酒店怎么办?”

    “他还住在县城里,村子里有人替他张罗着。他有时候就回来看看。总有那么几个打手似的虎背熊腰的人物陪着他回来。我听说他在县城里果然厉害,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那是瞎掰。别说他一个开酒店的,就是县长,他也不能说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于爱军不服气的说。

    “还有呢,”老人自顾自说下去,“大家都说这个新村长挺仁义的。只要你找他办事,他都会帮你的忙。我觉得这倒是不错。就是他那横眉冷眼的怪癖样子,轻易谁敢找他办事?我小儿子和他不错,他每次回来就把他叫去喝酒。还有另外几个人。村子里,平时和他有联系的大概也就那么几个人吧?其他人,躲开他还来不及呢。不过,他的确有本事,上任半年来,在村子里修了两条水泥路。听说明年还要把上山的土路修成水泥路,还要重新建设村委办公室呢。他呢,是有气魄,村里人眼前对他评价蛮高的,可是都敬而远之,心里发怵啊。这样也好,做领导的就是要有格外的威风,你看今年菜园里的白菜,没听说谁家的少了,被人偷了。还有我们村张多福,大概你们认识他,他爹的时候在我们公社就挺出名的,文革时候,因为压制走资派有功,还到县上开大会讲过话哩。他的性格像他爹,也许还厉害,大家给他起个外号叫‘张大胆’,也有叫他‘夺福’的。跟他爹差不多,他爹外号叫‘张二能’,二能什么呢?偷东西和打架呗。张大胆就是这样,看谁不顺眼张嘴就骂,不服就打。他被新村长提拔成村委会委员,变得老实起来,他负责村里的治安,有人看见他半夜出去巡街,倒是很负责任。”

    “张多福?听说过,倒不怎么认识。”于爱军自言自语,“你认识吧?”他问王金凤。

    王金凤点点头,但是没有说什么。

    “既然你们村长这么负责任,我看你还是找找你们村长。”于爱军把话题拨正,“你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不能老是这样自己照顾自己。做儿女的有孝顺父母的责任和义务,这是……”于爱军欲要鼓励老人几句。王金凤对他使一个眼色,于爱军的话便没有说下去。

    “小心你的话传到万虎的耳朵里。”王金凤小声对于爱军说。“万虎”就是后塘村新上任的村长,全名是“张万虎”。“我们不是怕他,可是,也没有必要惹那个麻烦。要知道,你根本帮不上这位老大叔的忙。”王金凤说道。

    于爱军点点头。

    这时候病房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姜医生笑容可掬地走进来。

    “唔,吊瓶挂上了?”他客气道。

    王金凤急忙站起来。

    “姜医生,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看看,看看。”姜医生过去查看一下于爱军手腕上的针管和胶带,“嗯,不错,有进步。”他自语道。接着,他稍微调整一下滴液的速度,站着观察一会儿。王金凤站在旁边陪着。

    “姜医生,你坐下歇会儿吧?今天早上可是让你受累了。我和爱军一直念叨你多么敬业,多么热心。爱军的身体,被你几句话说的已经好了大半。他夸你医术高明……”王金凤看姜医生不再注意打点滴的事情,便笑着说道。

    “于爱军,对吧?”姜医生张嘴笑道,“你看我这个脑子,刚才开处方单子还亲笔写过,一转眼就忘掉了。王村长一口一个‘爱军’,倒让我好一个寻思。哎呀,你们莫要见怪,莫要见怪。”姜医生拍一下光亮的脑门,“王村长可是夫妻恩爱的很啊。”他夸赞说,一边抬腿到旁边床头看那位老人,“感觉好些了?”王金凤跟过去。

    “谢谢姜医生,好些,可是,还是不行啊。”老人一脸苦相说。

    “莫急,莫急。待会儿王院长过来查房,你和他仔细说一下,好不好?”

    老人点头答应。显然姜医生的心思并不在老人这边。他只是为应付公事过来问候一声,问候完毕,他转身回到于爱军挂着的吊瓶前站住。

    “王村长吃饭了?”姜医生口气亲切地问。

    “没有呢。”话出口,王金凤有些后悔。“我一点儿也不饿。爱军来医院之前已经吃饭了。所以啊,我们……”

    姜医生有所体会地看一眼王金凤,嘴角挂着淡淡地,心照不宣而意思明显的笑。王金凤也感觉自己的话为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得有些粗糙,她心一慌张,话自然说不下去。

    “王村长不如于副书记痛快。”姜医生善意埋怨道,“是这样的,刚才我爱人打电话给我,说特意煮了小米饭,让我带王村长过去吃早饭。你看,这是我爱人的‘懿旨’,我哪敢不从。王村长赏个脸吧?”

    “姜医生怎么这样客气。”王金凤笑道,“已经给姜医生添麻烦了,我们怎么还敢麻烦到你家里去。这是万万不能的。”

    “小米饭加蒸馒头,没有余外的做什么山珍海味,会有什么麻烦?再说,难道我们自己就不吃早饭了?王村长当我们是‘瘦身族’?”姜医生笑道,“我们是不必了。难道王村长是么?”

    王金凤不好意思起来。

    “想不到姜医生也这样风趣。”

    “走吧,再多说反而显着见外了。”姜医生止住笑说,“一样的,假如我有事到草帽村,难道你和于副书记不会管我的饭?就让我在街上喝西北风?”

    “你就过去去吧。”于爱军躺在病床上说,“既然姜医生有心叫你过去,你何必不识敬呢?我就不过去了,冷得慌,再加上挂着吊瓶也不方便。”

    姜医生看一眼于爱军,有所理解地点头答应。

    “也好,待会儿让王村长带一碗小米粥和一个煮鸡蛋给你。”

    “姜医生别客气,我已经吃过饭啦。再说,我肚子里犯恶心,也吃不下。”于爱军说道。

    “不,不,不管怎么样,饭是要吃的。今天你有病不方便,等改日,我们好好坐在一起吃饭说话拉家常,好吧?”

    于爱军只得点头。

    “那吊瓶打完了,谁给你招呼医生?”王金凤不放心地问。

    “唉,你们小两口真是有意思……”对面老人羡慕说。

    “这儿有电铃按钮呢。”于爱军不禁笑道。

    “不要紧,我安排她们注意一下就是了。”姜医生说。

    王金凤稍作犹豫,跟着姜医生走出病房。她心里糊涂,认为自己和姜医生的缘分还不至于被关心到请吃早饭的地步。要知道,请客一般选择中午和晚上,很少有把陌生或者不甚熟悉的人请到家里用早饭的。“难道就是于海的原因?他和姜医生怎么好到这种地步?”王金凤心怀这样的疑问跟随姜医生穿过住院部,径直往医院最后边的家属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