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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十八

    吃中午饭的时候,王金凤找到宋美玉。两个人很谈得来。宋美玉文质彬彬仿佛一名读书成绩很好的中学生,羞答答又似乎未结婚的女孩子。王金凤的活泼令宋美玉很是喜欢、钦佩、羡慕和向往。谈了几句家庭琐事、闲言碎语之后,趁宋美玉的丈夫于凯走开的功夫王金凤说出自己的意思。宋美玉有些顾虑。王金凤马上知道她的心意:她不是不愿意做这件工作,而是害怕不能胜任。王金凤三言两语很快把宋美玉的心思说活,答应说会帮助郑新燕的。王金凤纠正说:“你要用心,有一天,我们村可能会单独设一个‘对外事务办公室’,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就会是这个办公室的负责人。将来郑新燕会有别的事情做,你不能依靠她。”一席话说得宋美玉脸红,但是她点头答应下来,表情很坚决。谁会没有理想?一旦有理想可以追寻,谁还会拒绝努力?王金凤正是以美好的前景来鼓舞这些对创事业没有信心的人能够勇敢起来。担任村长接近半年,王金凤深刻体会到(她接触的村官不少),现在的农村,领导与群众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信任,就好比她曾经给于爱军打的比方——村里投资失误,村民反而拍手称快,这是什么原因呢?显然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很冷淡了。这时候,“信任”已经谈不到了。对于这类干群关系,有的只是陌生、气愤、背后的仇视和当面的巴结,领导听不到群众的真心话,群众见不到领导的一点儿关爱;于是领导说群众刁钻(心眼儿多),不好调理(这词语不恰当,但是就被一些村官常常用到),群众说领导只知道吃喝捞钱,一点儿也没把心思用在正道上。事情到了这一地步要怎么办呢?王金凤曾经给刘书记提议举办村级领导学习班,刘书记嘴上答应,却没有实行;还有换位思想的教育,就是带一部分村官到一些模范村学习经验,然后到一些落后的村子让他们提出属于自己的建议;还有就是镇党委组织一个监督小组,对违规违纪的村官及时发出警告,使他们能够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让村民为自己的村官投赞成票。每年一次,凡是连续两年不被多数村民赞成的人就应该谨慎了,镇党委也应当帮助这位村领导找出工作上的不足。实在不能胜任,也只好自己辞职或者党委劝退。让村民投票这一环节,要使村民有当家做主的意识,防止被某些心怀不轨的人物利用,从而爆发一次针对于现任领导的反对浪潮。怎样才能让村民拥有当家做主的意识呢?王金凤在自己的日记中也迷惑过,但是她最终明白过来,——问题也回到刚才我们说过的:领导与群众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信任关系——领导与群众之间必须时常沟通。领导不能想当然的为村民办事,群众不能一味地讨好赞扬领导。相对这两者关系,领导应该更为主动一些。沟通的初级只限于彼此的问候,略高明一点是有谈话,再高超一点是没有防备的谈天说地,最高层次则是“实打实说心里话”。有这样一种境界,领导作出一项决策,群众不理解,但是却会很支持。这是什么原因?有人说是群众对于领导过于信任,或者仍然是群众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如果这个决策直接关系到群众的切身利益,那么群众不会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们说这依赖于领导能够思群众所思,急群众所急;他能够把握住群众关注的焦点,深刻体会到群众的冷暖;因为他善于了解群众的疾苦(他本身就是群众中的一员),所以他的决策很少失误,因为他的工作经常优秀,所以群众没有怀疑。这就是原因,归根结底说的还是“交流”,还是“沟通”,然后才是工作优秀。当时刘书记听完王金凤的意见叹息说:“难啊。”听了刘书记这声叹息王金凤心里很不满意,但是她不敢说明,只是心里说:“难在于不去实行,‘人之立志,顾不如蜀鄙之僧哉?’”虽然她心里这样想,但是并没有看低刘书记。以她经营一个小小的山村来说,尚且不能做到轻松面对,何况一个镇党委书记在工作中所面对的难处?

    回到家里,王金凤打电话给陈晓宇,问她要是明天就走的话请假方不方便。陈晓宇豪不为难就答应下来。她开始收拾行李。多少年没有外出,连牙缸牙刷是不是要带着都很费神思量。于爱军在旁边参考,却仿佛妻子要外出打工一般样样都建议带着。好不容易,收拾了一个大旅行包。王金凤看看觉得过于笨重,就换做一个小的背包,于是把几件衣服和两双鞋子全部拿出来。于爱军说天气马上要冷下来,建议她多带几件衣服。王金凤不听,害的于爱军好一个恼火。

    利用中午头还算暖和,王金凤用太阳能的热水洗了个澡。下午她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到几个老党员家里拉家常。其中有于嘉平的堂叔于文光和老支书于永进。进出几个家门之后,王金凤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苦恼心情准备回家。她知道,大家对她发起的这次义务劳动很是不满,原因还在于可能会有的工钱。也就是说,工钱发与不发对她都是不利的:工钱发下来,是于嘉平竭力争取的结果;没有发下来,是她为讨上级欢心而采取的“鬼把戏”(于永进这样形容,于文光却说是“耍手腕”、“弄伎俩”)。尽管备受批评和责备,甚至连一杯冷茶水也没喝到,——后来王金凤对于爱军这样说过。当时在于文光家里,于文光喝着茶水,却没有给王金凤倒一杯水喝。——但是王金凤并没有后悔自己的这次走访。通过号召村民出义务工这件事,她敏感地意识到村民是多么的热心于集体事业(村民那么踊跃地参加义务劳动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包括王金凤),所有的弊端,全是因为自己缺少这方面的工作经验,然后是这次义务劳动准备的过于仓促,存在诸多不足的方面。尤其后期,自己身为组织者,却对于嘉平妥协退让,很少到工地参与指挥调度,这在很大一方面不能让村民满意,甚至使他们心生怨恨。王金凤没有为那些嘲笑讥讽的话语生气,而是认真听取意见(包括许多抱怨),在心里算计着假如再有这样一次义务劳动,自己是否会完成得很好。令王金凤难堪的是她在这些老党员里边竟然找不到一个同盟者,包括曾经反对于嘉平的人,现在也反过来指责她。思前想后,王金凤觉得还是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到位。这些人并不都是反对自己的,他们有类似于海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几十块钱的工钱,谁会在乎?尤其对于觉悟高的党员来说,他们会为拿不到或者能拿到几十块钱的工钱来跟自己过不去?还有,几个老党员心里明白的很,他们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根本不能控制这笔工钱的走向,所以,他们何必要来挤兑自己呢?想明白这一切,王金凤原来冷得打颤的身体觉得暖和一些,走着走着,竟然觉得热乎起来。她的心情开朗起来,于是看见一群麻雀扑棱棱从前边一垛麦秸草上飞起来;前面远处是一棵高大的榆树,麻雀就飞到那上面去,轻快地身影使王金凤好一个向往。她奔到榆树底下,小男孩似的挥动两只手臂驱赶树上的麻雀。麻雀异怪地叽叽喳喳叫着,扑棱棱飞走一群,剩下一些扭动着灵活的脖颈,警觉地观察王金凤的下一个动作。看见麻雀胆子这样大,王金凤摆出手持猎枪向上射击的动作,她瞄准似的还闭上一只眼睛,接着两手猛然一抖,同时嘴里发出“啪”的一个大声。这样的几“枪”之后,麻雀接二连三全飞走了。但是它们显然并不害怕王金凤,没有飞远,而是在对面的屋顶上落下,接着又飞回来……

    回家的途中,王金凤想到去于元生的猪场看一看。于元生没在家。看见王金凤,于元生的老爹恭敬而局促不安,灰黑干瘦的脸上表情郑重(却不是严肃,而是写满憨憨的虔诚);他的嘴巴即使不说话也微微张开,下巴上稀疏而欠缺修整的胡子沾了嘴里哈出的热气,凝结成凉露似的水珠儿,他哆里哆嗦用手背擦一下,瞪大的圆眼睛上一对灰色的长眉毛却又无缘无故地抖动起来;他显然把王金凤当做一个大干部对待了。惊讶之余,他很是高兴而且小心地邀请王金凤到屋里坐。看见老头在忙着清理猪场的卫生。王金凤没有进屋,而是帮着老头铲了几铁锨土。老人惊讶得了不得,开始是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紧张地看,有泥土沾到王金凤鞋上,他急忙弯腰过去过去拿手给拨开,嘴里说“罪过呀,罪过呀”。他的手黑乎乎和猪粪一个颜色。王金凤笑着让他不必客气,他却伸手去王金凤手上拿铁锨。“哎呀,这真是脏了村长的手,如何是好吆……”他嘴里咕噜说。王金凤见自己在这里影响老人的劳作,就告辞出门。老人送王金凤走出老远,这时候王金凤闻见老人身上好浓一股子猪粪味(或者是猪饲料的气味),刚才在猪场里,王金凤只以为那是猪场里边的味儿,谁知道老人的身上亦是如此。王金凤回头几次要老人回去,老人嘴里答应着可是并不转身回去,而是迈小步慢慢跟着王金凤走。王金凤觉得奇怪,就越走越慢。她忽然回头,老人似乎吃了一惊,他胳膊肘里还夹着那把铁锨,一个愣神,铁锨的一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顺势就拄着铁锨站在那里(实际上是铁锨靠着他立在那里)。他的腰背是弯的,跟那只略有弯曲的铁锨柄相比还是要弯上一大截。老人的身材本来就不高,而且瘦削,因为穿的多倒显得臃肿肥胖,给人的感觉仿佛很多细树枝和叶子却树干儿细小长势偏弱的病树苗儿。他的外套是一件老式的灰色棉袄,因为颜色深,脏也不容易看出来,但是从乱糟糟灰蓬蓬的头发到衣服上都沾着的星星点点的草刺糠削却是清晰可见。棉袄没有系扣子(大约是为了脱衣服方便),就用一跟麻绳系着,一个不美观的骨凸的绳结耷拉在胸前,余下的一截长的绳子头儿几乎垂到膝盖上,仿佛是留着被人牵着走的绳索。他的棉袄里边是许多件穿得不很整齐的单衣,也是没有系扣子,因此可以看见最里边一件灰黑色起着线绒疙瘩的毛衫。他的裤子里边大约也套穿了许多条裤子,显得太肥,因为穿戴的不整齐或者却是穿得时间久了,裤子变形而稍显罗圈,打眼一看,使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位世界级幽默大师光辉灿烂的形象。这种天气里,这种打扮倒有点儿早,但是也许下大雪的时候,老人还是这样一身怀古的穿戴。王金凤不觉得老人这身打扮龌龊或者说寒酸。但是她的鼻子发酸,有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感。她勉强忍住,可是觉得伤心,看看老头儿一副煞是欢喜的笑脸,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见村长回身看自己,老人低下头,看脚上一双污渍斑斑的尖儿已经开缝并且向上翘起的黑色皮鞋。他的库管很长很阔,长出的部分堆积在鞋面上,皱褶处积攒着很多——可以说是厚厚的——灰尘,并且掩盖了半双鞋面,看不见里边脚上是不是穿着袜子。

    “你,还有事吗?”老人的辈分小,王金凤也不好称呼他什么,只得这样看似没有礼貌的问道。

    老人抬起头,很难为情的样子。但是他的形象并不给人以促狭刁钻的感觉。他看着王金凤,一对圆眼睛竟出奇地亮起来,恋恋不舍似的仿佛有许多话说,但是张张嘴,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嗓子似乎发干,他沉闷地咳一声,又低头去看脚上那双尖儿已经裂开的黑色皮鞋。

    “有什么事你就说,不要紧的。”王金凤鼓励道。

    “俺儿子这么大了……”老人又抬头,终于吞吞吐吐说。王金凤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你要给你儿子说个媳妇……”

    “不是我说……我说了不算……是村长帮忙……”老人态度有些生硬。但是王金凤却不介意。

    “好吧,你先回去忙吧,我给你儿子留心就是。”

    老人两眼放光地“嗯”了一声,满怀期待和信任地对王金凤看一眼,弓着腰抗着铁锨转过身走回去,走出十几步之后又转身回头望一眼,看见王金凤还在看他,不好意思似的就满脸堆笑弓着腰对王金凤点一下头,回身迈腿之际不小心被地下的一块碎砖头绊了个趔趄。看着老人手足失措的样子像个天真单纯的小孩子,王金凤觉得好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也许他……”王金凤对着那一个借着灰色棉袄而显得体态臃肿实际却很单薄的老人的背影不禁轻轻地叹一口气,“是的,他是对的,我不应该觉得好笑。”

    回到家,天色已暗下来。于爱军坐在炕上看电视。因为天冷,他和父亲早早地就从果园里回来了。王金凤看见地下的背包又鼓起来,知道于爱军往里边塞了东西。她装作没看出来,开始洗手做饭。

    吃过饭,两个人在炕上说闲话。从王金凤刚刚被选上村长开始说起,一直到今天下午王金凤和几名老党员的谈心,然后是王金凤的外出,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设备是否就会引进回来。尽管没有钱,王金凤却预备以欠款的方式把设备买回来。这是她许久以来的打算。至于是否成功,她没有考虑。她曾经想到村民集资,再就是贷款,或者自己出钱……但她还是决定凭借自己的能力欠款引进设备。这个想法来自于杨本忠。于爱军对妻子的这个想法嗤之为异想天开。他觉得妻子一定有另外的办法,但是还不到告诉他的时候。他因此对于妻子有些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