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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夜也是在竹影斑驳中,他伏在父亲的窗棂下第一次从父亲的忠仆口中听到都御史、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名字,那时也不过是偶然间窥听见的。    那名忠仆让他父亲赶紧携上老少离开,可他父亲很坚定,他说:“逃?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能逃哪去?而且那么一大家子要走谈何容易?何况清者自清,我根本就没做过,蒋大人的为人我还是知道的,我愿意留下一赌。”    结果,他父亲还是赌输了。    临官府的人来抓人时,一个从小伺候他长大的小厮代替了他,他娘把他易装当成是幼时夭折的孪生姐姐。    那天蒋微醺从青楼鸨母手中把他救了过来,他是心存感激的,但当他得知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时,他的那点感激逐渐被仇怨取缔。    一家五十七口人!磔杀的场面有多惨烈,他不用亲历现场,只消在牢里听那些嬉皮笑脸的狱卒把酒言欢就能清楚了解。    他初时听得狱卒们说时,远远地瞥见了他们的酒菜,顿时胃部抽搐泛起阵阵酸液,然后就是翻天覆地的疼痛和暗黑。醒过来的时候,他在一位堂长嫂的怀里,他长嫂抽抽泣泣地告诉他,他娘半刻钟之前自挖双眼失血过多而亡,尸体已被拖出去了。    听说,那天老天怨怒,下了场狂风雷暴。    听说,血都多得流到了田间,庄稼作物都沾上了血腥气。    听说,邻近几个省的刽子手都来了,依然凑不够,还高价聘了一些胆大的屠户过去。    听说,足足下了近千刀,那一日由天微明直到深夜…    终于,那日之后,李府就剩下他一个男丁了。    可是,即使性命保存下来了,但如今憋屈在仇家充当个綄衣丫头又能当什么用?    颜夕攥了攥拳,小小的身影笼入竹影沿着青石板路返回南苑。    翌日,月落挂树梢,天色微明,南苑数间下人居住的通铺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丫鬟们洗漱起来,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三号间的通铺房间里传来了焦急的声音:“糟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月梅,在找什么呢?”一旁束着腰封的桃子走了过来,向蹲在地上摸寻的丫头问。    “我的铜镜!不见了!昨儿晚上睡的时候还在的…”那名唤月梅的丫头像被割掉了一块肉般难受,“花了好多银子托前堂的月清替我买的…”    “让你爱臭美,花那冤枉钱买那劳什子作甚?喏,打盆水一照不更清晰?”这时,提水盆进来的丫头把水盆往地上那么一放,搭腔道。    “嗳,你不懂,那怎么能比呢,铜镜我收着想什么时候照就什么时候照了,而且,那可比水照得清晰多了!”那唤月梅的一面沾沾自喜地解释着,一面又幽怨地往四下张望。    “你说我们整天在一块儿的,谁拿你那玩意儿啊!”还坐在榻上绾着发髻的圆脸丫头不屑地仰头道,语气虽是不屑,但心底多少还是艳羡的。毕竟这个时代铜是制钱的用料,普通老百姓有那些钱来买铜镜,还不如用作别的。    月梅思付了一会,环顾四周,突然高声道:“对了!准是那人拿的!”    一群丫头气势汹汹出了屋门,来到院子里,这时,只有颜夕一人在静静地搓洗衣物。    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丫头从人群里冲了出来,舀起一旁桶里的木勺往他的头当头淋了下去。    “哗啦”一声,小小的身子被淋了个透,衣物紧紧贴住了瘦弱的身躯,鬓发牢牢贴住了青苍的小脸。那双入鬓的剑眉没有触动一下,长睫因为湿透粘连在一起半垂下,看不见神色变化,只是手里的动作停滞了下来。    “小贱货,快把我的东西还来!”月梅不管不顾地嚷道。    颜夕没有出声,只用手背微微擦拭了额间,露出了俊秀的面容,继续搓洗衣物。    “叫你呢!咋不理人呢!”月梅气不过,伸出脚猛往木盆一踹,水花“腾”地溅开,但也把自个的脚弄疼了,没好意思叫出声。    颜夕终于放下了手边的活儿,抬起眼睫,神色骤然犀利得让人不禁一怔,语气低沉道:“小贱货叫谁?”    月梅凛了下,望了望身后给她撑腰的姐妹们,就又觉得底气足了,嚷道:“小贱货当然叫你!”    “好!”颜夕突然“哗啦”地站起来,身上的水抖落了满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也摸不着他要做什么。    “那你当然叫我做些什么呢?小贱货。”他语气说得无有波澜,似乎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称呼。    可周围的人只愣了一下就抑制不止地爆发出一阵嗤笑。    月梅起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旁边有人推了推她,往她耳边说了几句后,她的脸色才变了。    “你…你…哪有你这样偷人东西还骂人糟蹋人的!!我要告到柳管家那去,你这家伙有前科,这次绝对要被撵出府去的!”月梅气不过,青着脸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子道。    颜夕整理着衣服,偶尔朝她投来几个目光,然后无辜道:“我没有偷东西,更没有骂人,你身后那些人都可以作证。”    然后,他往前踱出两步,星目炯炯,朝她身后那伙人道:“你们谁看见我偷东西了吗?又有谁听见我骂谁了吗?”    身后那群人都说不出话,是呀,可没有谁看见东西是他拿的,也没有人听到一向寡言的他开口骂过人,方才那样着实是算不上是骂人呀!    不过也有不知死活的和月梅关系好的小丫头辩驳道:“你方才骂梅姐姐是小贱货呢!”    颜夕认出这是平时常和月梅扎堆一起嚼舌根的丫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记得你,早二合米,晚三合米,可我每次看你一天下来舀了有整整**米,要不要我去柳管家那给你加加量?”    “还有你,”颜夕又瞅了瞅月梅身后一个国字大饼脸的丫头,“每顿四合米的,什么时候变成每顿五合米了?”    “你,你,你,还有你…”颜夕逐一数了出来,末了,他突然也不再往下说了,只叹息一声道:“难道你们真的是无事可做了么?”    是啊,就是每天干完事情无事可干闲得!颜夕就想不通了,每天干完活下来都已经累得半死,压根就没有心思和精神去怼人、去管周遭与他无关打紧的人。而且,这些事情也只会让他觉得繁琐而累人,他就不懂她们为何仍乐此不疲。    被指出来往日里和月梅关系最要好的几人都心虚地噤声了,要是闹到柳管家那里,让人知道她们并不按报给的量来领饭,怕是要罚好几个月的银钱呢。    晴朗的夏夜,星儿璀璨,月儿皎洁,不时有凉风习习而来,微醺摇着蒲扇沿着映日苑后方的游廊走,头上罩了一层薄纱绢。她走着走着,有些不耐地想拽开脸上那层纱。    “姑娘,你想做什么?”身后的敛秋忙上前来拉住她。    这时,廊道两旁早已高高挂起了红灯笼,把不时在游廊上来来往往的婢人映得红艳艳的。    “热啊!都快蒙得我透不过气来了,我就掀开一会,就一会!”微醺撅着嘴巴朝敛秋撒娇道,这招使在敛秋身上一向有效,但此时敛秋却皱了皱眉。    “姑娘你胡说,这蚕丝绢最透的了,怎会把你闷着?”敛秋无奈,又帮她理了理松开的纱绢,把它盖严实了,指了指旁边的婢人道:“姑娘,你得顾念着这些下人,她们晚上还得值夜呢,你可别把人给吓着了!”    微醺大受打击,伸手进纱绢内按了按光秃的鬓,黯然道:“少几根毛而已,我难道就成妖怪了吗?”    敛秋见她着实是在意了,心内陡然升起一丝疼惜,蹲下来揉了揉她披散的长发,低言道:“姑娘,对不起,敛秋失言了,当然不可能是妖怪了,咱们六姑娘怎么看都是个大美人!”    微醺垂目站着不动,敛秋着急了,忙道:“掀,把这劳什子掀了去,可别把咋姑娘热出身痱子来!”    说着,就伸手去掀微醺头上覆着的纱绢。一旁的婢人听到了都慢慢停住了脚步,好奇地扭头过来朝这边看。    微醺眼角余光瞟了过去,不由地弯了弯唇。    正当好事的群众等待着看纱绢下被传成了癞子的六姑娘“尊容”时,纱绢翩然地随着夏夜的风拂落委顿下来。    彤光耀耀的游廊上传出了“啊啊!”的集体惨叫声,其声音连南苑都听到了。于是,又纷纷有流言涌出。    有几个在南苑值夜的丫鬟吓得互相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姐…你说方才那声音…是不是那南屏林的女鬼索命来了?”一个小丫头把头埋在旁边一个年龄稍长的丫头怀里。    “…嘘!别说了!”    “上次值夜的晓雨不是说在南屏林遇见女鬼了吗?可吓人呢,说是白衣裳的,披头散发地在林子里晃荡,还不时发出妖光…”    “对啊,对啊,不止晓雨,还有几个人看见了,说是一到三更就出现了,现在她们都不敢巡南屏林那边了…”另外一个瑟缩在墙角的婢女道。    “不会是三夫人回来了?”一个看上有十七八岁的丫头颤着声音道。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一群小丫头听了连忙挪动身子凑了过去,这些年龄小的进府时间短,并没有听说这旧时府内的旧事,都纷纷探听起来,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的,不一会儿就忘记了先前的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