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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草帽村的村两委办公室一共五间房,通过一面墙壁和一扇棕黄色门板上镂有花草鸟雀图案的极精致的房门一分为二,于嘉平在里间办公,占两间房;于海、于海山以及会计于朋在外间办公(于廷之的座位暂时空着),占三间房。早上于海和王金凤来得早,可是办公室里除了于朋,于嘉平和于海山已经早到了。于嘉平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不久,从办公室的窗户上就看见于海和王金凤走进大院,他一只胳膊肘支在能泛出光华的办公桌上,用手掌捧着半边脸面向窗子仔细研究了这个穿浅蓝衫子的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女人的仪态步伐,相貌颜色,待王金凤要走到办公室门口位置,他微笑着走出去迎接她。

    于海独自走进办公室。于海山在于嘉平后边迎出来。他很注意自己的身份,没有靠近王金凤。

    “欢迎,欢迎,”于嘉平笑着说,只不过嗓音约略沙哑,熟知他说话的人倒也觉不出怎样。他的微胖的脸映着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的还不甚热烈的光辉,显得格外和蔼可亲。

    “于书记来的真早。”王金凤想不到于嘉平会这样客气,也想不到自己的招呼会这样自然说出。她仔细体会这一时刻自己的内心感受,竟然没有预料的那样激动而紧张。她诧异自己的心情的平静程度胜过于嘉平对自己的简单、直接而礼貌的招呼。

    “哎呀,我们不来得早,难道是要刚刚上任的村,”于嘉平无缘无故打一个顿,“村主任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吃‘闭门羹’不成?”

    昨天晚上,于嘉平和镇党委刘书记通过电话。刘书记在电话里征求于嘉平的意见:是否由镇党委出面免掉这个毫无工作经验的女村长。于嘉平在极短时间内权衡利弊思考了一下。他认为由镇党委出面免掉王金凤,他自己也不好去做这个村长,首先是“师出无名”,“名不正言不顺”,他心不安。如果重新组织一次选举,他不敢说自己就能被选上,而于海不一定选不上。免掉王金凤,自己又不做村长,镇党委必定要他指定一个人。他推荐谁呢?自己的二哥?不要说刘书记不会同意,对于勘、王奎发(于嘉平还不想被人认为是狡诈)也无法交代。感到难为,于嘉平的思绪还是回到王金凤身上,他忽然觉得承认这个女村长并不是什么坏事。第一是自己尊重了选举,尊重了草帽村的老老少少,落得个主持公道的好名声,这样也有利于今后自己作为村党支部书记的工作的开展;第二是王金凤那么年轻,政治工作经验没有,将来在工作中遇到难题,还不是要依赖自己?尽管眼前她是于海的人,可是朋友没有天长地久的,唯有利益可以永存。况且她和于海连朋友都不是,只要自己善于指引,难保她不靠向自己;第三是他承认了王金凤,于爱军和大友岂不是要对自己刮目相看了?无形中于海又少了多少帮手?第四,使得于海的各种阴谋不能得逞。于嘉平知道,这回于海必定要帮助王金凤,这也是他最感到头痛的事。因为于海,不但不可能顺利罢免王金凤,而且即使罢免了王金凤,自己也不会顺利成为村长。退一步说自己不做村长,那么自己推荐的人也未必会顺利做上村长,于海必定要据理力争。就是说,如果罢免王金凤,村长的位子不是自己就是于海的。自己不做,于海不但做了好人,还捡了好处,名正言顺做了村长。思前想后,犹豫再三,一番交谈之后,于嘉平对刘书记说:“感谢刘书记的信任和支持,不过我觉得还是尊重村民的意见。如果王金凤的确不能胜任这个职务,到时候再停止他的工作不迟。”刘书记同意于嘉平的建议,并要他代为宣布镇党委的意见,镇党委就不另外派人过来了。通过电话之后,于嘉平又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没有魄力,镇党委敢任命,自己却不敢接受。后来他又想通了,认为没有必要去触犯众怒。他觉得,王金凤上任对于他来说利大于弊。人的思想是极其奇怪的,又因为各种原因(譬如知识的匮乏,见识的短浅,自身利益以及周围环境的影响)而善变。但是我们不能不说这种善变完全是建立在有利于自己的基础之上而发生的,这种善变之后的故事可以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形容。“得福”是好事,却不乏有人为当日的善变而后悔,甚至付出极大代价,但是事情一旦到了令人后悔或者付出代价的时候,一般来说,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因此有“追悔莫及”之说,而这种思想的善变也可以归结到“人的思想极其奇怪”一栏,把它单独提出来加以分析讨论,就仿佛我们因为喜欢一个人而把他的某一个行为或者习惯单独拿出来加以评论一样,是因为在这里,我们同样感到了于嘉平的善变。

    听了于嘉平对自己的称呼,王金凤有过半秒钟的惊诧,她意识到于嘉平已经承认了自己村长的位置。紧接着,王金凤莫名地紧张起来,“我这就是村长了么?”她简直不能够相信,心房却突突地剧烈跳动起来。她强自镇定自己,却不能够。她怀疑自己的激动和不安会被于嘉平看破,因此两片脸蛋也热起来。

    “书记说话真是有意思。”王金凤不得已小女孩撒娇装糊涂似的回答于嘉平一句。她尽量做到声音甜美沉着,可是刚开口,便觉着嗓子眼发干,一句话没说完,声音几近变调。她赶紧停下说话,在心里嘱咐自己不要激动,也不要慌张。此时于海也回头看着于嘉平,同样是一脸的疑问和惊愕。

    于嘉平没有进一步说明,只是转身领着王金凤走进办公室,当中站住,他回身看着王金凤,右胳膊一抬指着外间靠南墙窗子底下的一张枣红色大办公桌子。

    “副书记和海山将在这张桌子上办公。”他侧身右胳膊同时收回再向北一指,伸出一根指头说,“那边是会计于朋办公的桌子。”他脸上现出难办的样子,“村主任只好到里间办公喽。”他率先向里间走去。

    于嘉平自认为不能把王金凤和于廷之等同看待,更不能让村主任和保管员共用一张桌子。于是他邀请王金凤进里屋。这在他,是莫大的让步,他很为自己的大度所感动,空前地觉到自己的心肠纯洁真诚到应该受到嘉奖。他认为王金凤也会有如此感受,一番受宠若惊之后必定会对他千恩万谢的。

    王金凤并没有跟过去,她认为于嘉平不征求自己的意见而为自己做出这样一番安排是不应该的。她抵触的情绪竟然使她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转而朝着另一个方向激烈起来。身后的静寂使于嘉平转过身,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王金凤。

    “于书记,我就和于朋一张桌子办公。”上任第一天,心情尽管恢复平静,王金凤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又觉得有话就说最好——她不想也不愿意和于嘉平在一个近乎封闭的房间里办公。五分钟前于勘在大院外边碰见她,只是斜瞥了她一眼,连声招呼也没有,正是这种不礼貌的态度使得王金凤在心里对昨夜自以为考虑成熟的计划做了很大的修改。昨夜她一宿没睡,却不完全是因为激动。耳朵里听着丈夫均匀的并不是太大声的酣睡声,她想了许多。她认为首先一点就是暂时先听从于嘉平的安排,事事顺从他,等他承认了自己,自己也熟悉了业务之后再行使村长的责任和义务。可是因为于勘一个轻视的眼神,她现在觉得,只要自己有主张,有见解,就应该大胆说出来。一个人的心思在一瞬间发生的变化如果能被公开,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谁又能不说这就是一种成长呢?是的,王金凤的改变不同于于嘉平的善变,这就仿佛一个人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乱转,他所处的位置时刻在变,实际上,他改变了吗?自然是改变了。再有一个人迈步走出家门,来到一个广阔的世界里……这二者的改变其性质显而易见:有人因为改变而焦躁不安,有人却走向成熟。

    王金凤在短时间内从表情到说话留给于嘉平的印象是傻、愚蠢、固执而不知好歹。一阵的惊讶、气恼与无可奈何之后,于嘉平又认为王金凤大概是错误地领会了他的意思:“男女寡处”一室,显然是影响不好的。然而于嘉平还是很生气,如果不是看到于海脸上微微的得意,他简直就会不再理睬面前这个外表年轻实质蠢笨的女人。

    “村主任是开玩笑吧?”于嘉平看着王金凤,脸上刚刚绽出的笑容开始收缩。“还是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

    “不,不是开玩笑呢,书记和我都没有开玩笑。”王金凤急忙表态说,“要知道,在哪儿办公不一样呢?”接着王金凤本来要说“只要能干好工作就行”。可是,略略的思索,王金凤说,“我不太注重办公的地点……就像我不爱收拾家一样。我觉得在这外面办公比较方便……”王金凤的话令人费解。她本来要表达的意思是:在外面办公进出比较方便,也显得自由、随便。她急于表白的窘迫表情被于嘉平看在眼里,于嘉平刚要严肃起来的脸孔舒展开。

    “不爱收拾家?”于海终于插话说,“这样显着随便,好呀。你看有些家庭妇女把个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样好是好,给客人的感觉却是过于拘束。进入这样的房间,你会觉得不习惯的,真的不习惯。”王金凤无意说出的一句话被于海恰到好处地用到。

    于嘉平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看一眼显得扭捏、呆板,实际是尤其傻乎乎的王金凤,接着,他去看借题发挥,兀自洋洋得意的于海。“你这只老狐狸,什么事情都是坏在你的手上!”他心里骂道。

    “这么说,你是愿意村主任和于朋一张桌子办公喽?”他问于海。

    “这要看村长怎么认为,我愿意不愿意都是没有用的?”于海不冷不热地说,重音发在“村长”两字上。莫名其妙的,于海的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和于嘉平吵一架的想法,已经五十多岁了,于海也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冲动缘何而起,又缘何来的这样迅速。他看一眼站在自己和于嘉平中间的王金凤,仿佛有所悟。他的话,对王金凤是一种提示,对于嘉平,却是一种挑衅。

    其实于海的心里并没有把王金凤当成上司看待,因为他不相信王金凤会做好一个村长。他也不把她当成一个同盟者。他以为,将来的王金凤要么是自己这边的人,要么是于嘉平那边的人。而保证王金凤是自己人的前因已经具备,所差的就是依据自己和于嘉平的表现王金凤个人做出一番判断而已。而影响王金凤做出判断的因素必定包括自己对于嘉平的态度:倘若自己对于嘉平唯命是从,无疑王金凤也会成为于嘉平的追随者,仿佛曾经的自己、于廷之,还有现在的于海山、于勘……

    “我就是问你的态度,村主任怎样考虑是村主任的事,至少,她也不能视我们正、副书记的意见于不顾。”于嘉平瞄准于海说道。于嘉平毕竟做过多年领导,他比于海识时务的地方在于,他清楚地看到王金凤的职务。他不能够用命令式的口吻和她说话,但是可以对于海说。其次,于嘉平和于海有着一样的心理,甚至更其热烈:使王金凤成为自己的追随者。

    “难道是要开两委会决定这件事吗?那么海山是怎样的态度?”于海脸上表情严肃。

    于海山看一眼于嘉平。

    “我们应该听于书记的,当然,”他从耷拉着的眼皮底下看一眼王金凤,“这么点子事情,村主任自个还拿不定注意?还要开个两委会……”他指明是在嘲笑于海。

    “两委会成员都发表了意见,事实上这已经是两委会议了。”于嘉平一句肯定的话让兀自沾沾自喜的于海山马上收起脸上刚刚表露出的不怀好意的笑。

    “这其实应该是一个欢迎会,在会上,我们应该就村主任的办公场所做出决定。”于嘉平俨然主持会议一般,“从昨天下午我就考虑,我认为村主任应该和我共用一张桌子,这样利于工作,也利于彼此的互相学习与合作。”他以一个受了莫大委屈却并不在乎的人的无比大度的口气说,“我想了许多,可是里外就这么五间房子,那边虽有闲房,可是都需要翻修,不要说现在村里没钱,”他边说话边看一眼于海山,于海山深有同感地点点他硕大的头。“就是有钱那也不是马上就能办成的事情。我们几个总不能告诉村主任说,‘你等那边房子修好了再来上任……’这是什么话?我们不能这样做法!”

    “我们可以讨论,决定就不必做了。难道村长是一个孩子么?”于海见王金凤不作声,便替她打抱不平说,“村长才是一村之长,他其实是可以决定我们的办公场所的。比如说她要我搬到于朋那张桌子上,我就必须搬过去,哪怕我十二个不愿意。”

    “我们是整个两委会,难道村长可以违背我们两委会的决定?”于海山沉重的眼皮微抬,看着于嘉平却对于海说。

    “少了村长,还谈什么两委会?”于海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

    “就是党支部也可以讨论这件事,而且我们两个就可以代表村委会。这就是个两委会议。”于嘉平气愤地看着于海,想到前段日子他妨碍自己往外承包沙场的事,他觉得自己同于海再次交锋,为的仍是沙场的承包。此时于嘉平清楚地认识到,草帽村将来的工作,就是他和于海的工作。

    王金凤觉得自己与这几个人的性格格格不入,可是她脸上没有做出厌恶的表情。

    “为一个办公桌,不至于吧?”于海淡淡一笑。分不清王金凤是敌是友,于海决定暂时“偃旗息鼓”。

    “不至于?”于海山的声音,“政治事件上没有小事、大事之分。小事会引起大变故,‘防微杜渐’就是提醒我们……”

    院子里一个人影,王金凤看出是村里的电工于广涛,她走了出去。

    于海山因为王金凤的离场话没有说完。

    “于副书记,的确,就是这样一件小事,我们还至于这样吗?”于嘉平对于海说道,“你真的想村主任就在外边办公?”不待于海回答,于嘉平又说,“我是无所谓的,我一个人一间办公室倒清静,你们不是太挤了吗?我是一片好意,于副书记大概就是为了和我唱反调……”

    “于书记不要这样说,我只是想尊重村长的意见。”

    “难道村长说错了,或者做错了,于副书记也还是要拥护到底?我们为的是把工作做好,不是搞个人崇拜,更不是要拉帮结派,故意……”

    “于书记的话说的过于严重,难道我于海是一个不以工作为重的人?”于海沉下脸,同时想到那次醉酒,他预备和于嘉平针锋相对。

    被于海连续打断话,于嘉平有些恼火。

    “以工作为重,就是要服从组织安排!”于嘉平大声说。

    “我什么时候不服从组织安排了?”于海也忽然变脸,“再说,没有团结与统一哪来的组织,难道你于嘉平一个人就能代表组织?”

    “我是支部书记,你是什么?”

    “我不是书记,但是我有发言权,也有否决权!你以为这还是从前……”

    “从前怎么啦?!”于嘉平跨出一步说。

    “怎么?你还想打吗?”于海也跨出一步,几乎站到于嘉平面前。

    于海山和后来走进办公室的于朋急忙站到两个人中间。于嘉平和于海怒目而视。

    王金凤走进来。

    “于广涛说这就要到麦季了,他问村里是不是把脱谷机拖出来检查实验一下。”王金凤对于嘉平说。

    “于勘……”于嘉平冲着外面叫道。

    “于勘早上没进门就走了。”王金凤回答说。

    “他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于嘉平余怒未息,和王金凤说话也是粗声粗气。

    王金凤看一眼于嘉平。她刚才在院子里,听见于嘉平和于海的争吵。她觉得于嘉平的嗓子尤其沙哑,心想:吵这么几句话嗓子就这样了么?

    “你找于勘做什么?”王金凤问道。

    “他拿着北边小学校的钥匙,脱谷机在那里放着。”于嘉平说,态度温和下来。

    “那……”王金凤沉吟道。

    “于朋,你去找找于勘,让他把脱谷机拖出来和于广涛去实验一下,不好使的话赶紧去修理。”于嘉平吩咐道。

    于朋答应一声跑出去。王金凤生平第一次觉到权力原来可以这样使用:直接吩咐、毫不迟疑,对方接受起来也是自然而然、毫不迟疑。她暗想,要是自己这样大大咧咧地吩咐一个人,人家会接受她的命令吗?她真怕,也不敢。可是,她知道,如果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将会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