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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午,王金凤回到家里,看见于爱军已经做好饭,正在院子里磨镰刀,许多的破麻袋也翻找出来丢的满院子。他们家的果园少,苹果套袋早已结束。王金凤知道丈夫把许多麻袋找出来是为了盛麦子,磨镰刀也是为了割麦子。她笑着夸奖丈夫有打算,没有对丈夫说盛麦子另有许多塑料编织袋子,这些麻袋只是秋天拿到果园里用来盛摘下来的苹果纸袋的,即使破了也不怕,根本用不着缝补。

    看见妻子回来,于爱军煞有介事地走过去把一根别在一条麻袋上的大头针拿在手里,对着媳妇裂开嘴笑。

    “唔,你要学着缝补麻袋吗?”于爱军的笑脸使得王金凤心情开朗似乎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关而打开的一扇窗户,明媚与新鲜一下子涌进房间,变得拥挤起来,使人不知道是应该先为明媚的阳光欢呼呢,还是为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大声叫好。王金凤也不能决断,只是感到高兴,于爱军的笑容被她放大了几万倍装在心里,脸上却是因为看见于爱军学着缝补麻袋而显出来的惊奇的笑。

    于爱军对着王金凤的笑脸深沉地点头。但显然,他这一动作不过一个小插曲,紧跟着他脸上神情兴奋起来,迎着王金凤走过去,围着她身前身后转,看了又看,这才打听早上她是怎样迈腿走进那个村委大院,又是怎样走进办公室里,当时心情如何,然后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镇上为什么没派人来?于嘉平有没有难为她?于海是怎样的态度,有没有要求于嘉平组织召开一个欢迎新任村长的两委会议……

    其实,从昨天晚上于爱军就一直在为妻子是不是敢走进村办公室而担心,除了寥寥几句豪言壮语之外,他想不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帮助妻子,他因此不安。这也是他几次试探妻子将怎样去村办公室报到的原因所在。表面上他对于自己的落选耿耿于怀,因此板起一副冷淡生硬的面孔,和妻子的说话也是忽冷忽热——这正如遭受委屈虽然已经被了解并接受了道歉却还是故意撅起嘴来不肯原谅对方的小孩子一般,这种天真与烂漫的性情是带有一点恶作剧色彩的。——实际上,他早已接受了妻子被选为村长这一不争的事实。他甚至有过高兴。然而许多令他感到困难的问题接踵而至,他为自己不能给予妻子帮助而心情沉重。于爱军有这种考虑,从某个方面证明他的胆子是很小的,尽管那可能包含了谦虚、谨慎、羞怯,或者说是激动、紧张以及对于村长这个职务的分外尊重与敬畏的高尚情怀。于爱军到底不能想明白,也终于不能给妻子更多好的办法,他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心情的人,因此就没有许多笑脸奉送给妻子。早上,看着妻子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他知道妻子只是没有办法,却不是信心百倍。他遗憾,也庆幸不是自己被选上村长。他为自己保有如此态度感到惭愧,却又不能说服自己使情怀变得高尚起来。也许,他就没有打算说服自己,竞选失败是他心头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从心里承认了妻子的成功,然而他的思想还在为此而瞬息万变,他的矛盾、嫉妒,时好时坏等等反复无常的心情全是因为这个原因。人就是这样,即使思想上有时候也不能自我做主:明明知道这样做法不对,却又不愿意加以阻止;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做,可是却去心甘情愿背道而驰。这也许不算是不能自我做主,只是对于思想的有意放纵而已。这是心性不够坚强吗?还是小孩子时代的天真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于爱军自然不能明白,他也只好令王金凤难以理解地继续表面上喜怒多变,内心却是一片炽热地拥护她的村长工作。他由此担心着,盼望着……当看见妻子还是从前摸样回到家里,没有丝毫改变,他的稀奇和高兴可想而知,思想也终于变得纯粹起来,从对于妻子的担心一下子演变为由衷的欢喜与敬佩。

    夫妻俩说着话走进里屋。“唉,有时候感觉我还不如你有胆量。”中间于爱军说了一句让王金凤摸不到头绪的话。

    在灶间,于爱军不要王金凤动手,他把饭桌放在灶间地下(夏天他们一般不在炕上吃饭),然后安排王金凤坐在板凳上。他回身把饭菜端到饭桌上。其中有一盘炒土豆。

    “呵,蛮丰盛的。”王金凤夸奖说。于爱军嘿嘿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吃着饭,王金凤把一上午的事细细说给丈夫听,包括自己的内心如何紧张,嗓子怎样激动的变调,手脚也有些发抖,但是幸亏于海把于嘉平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等等。于爱军听得又是笑,又是叹气,又是皱眉的,一度忘记了吃饭。得知于嘉平已经默认了妻子的村长职务,于爱军兴奋地要跳起来。“啊,大友他们还预备联名上书呢。”他叫道,“这下好了……真没有想到,于嘉平竟然没有难为你。昨天下午,他何苦呢……”当王金凤说到于嘉平和于海的争执,于爱军气不打一处来。

    “唉,幸好不是我,要是我就跟于嘉平打起来了。”他气愤地说。“于海叔倒是好人,处处帮着你。幸亏有他,要不只怕你在村委站不住脚跟就会让于嘉平一脚给踹下来。”王金凤一个愣神。

    “不能这样说,我又不和他闹事,他凭什么一脚把我踹下来?”说着话,王金凤若有所悟。

    “还用闹事吗?你能选上村长就是跟他过不去。”

    “这是大家伙对于我的认可,他没有办法,也只好从自身找不足……”王金凤神智恢复过来,她打住话头,看着丈夫抿嘴一笑,“我看这对他倒是一件好事,使他知道自己这几年工作做得并不好。如果他能吸取教训从此好好干,这村长未尝不还是他的。”

    “他能这么想?他能这么想这回的选举就不会这样精彩了。要我说,他现在心里就是气愤,他恨不得把你和于海叔都赶出村委会……”于爱军低下头一想,“你虽是村长,可是没有工作能力,我怕他首先会拿你开刀……”

    “哎呀,不要说得那么吓人。”王金凤放下筷子说,“我们现在是势均力敌。你看,他和于海山是一派,我和于海是一派。他们在支部里有发言权,我们也有;我们在村委里有发言权,他们也有。所以啊……”王金凤的话只是为了安慰丈夫,其实她的内心有另一番说法。首先来说,于嘉平既然能默认她这个村长,暂时就不会像丈夫说的那样对自己采取非常行动。

    “所以啊,有好戏看了。”于爱军接话说,“我看你一定要团结好于海叔……”

    “团结于海不是问题,团结于嘉平就不容易了。”王金凤若有所思。

    于爱军疑惑地看一眼妻子。

    “他是怎么承认你是村长的?他……”于爱军就自己关心的问题再一次发问。

    “没有正式宣布,就是口头上称我村主任,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和于福举、大友他们在村委大院外等了半个上午,后来听说镇上不来人,我们才走了。我看,于嘉平还是预备耍花招,他是不会让你这样平稳上台的。”

    “也不见得。”王金凤喝了一口水说,“看今天上午的情形,他还是承认了我这个村长。这一点于海叔似乎也没有料到。上午回家的路上,我和于海叔说话,他也纳闷,看不出于嘉平究竟要干什么。不过他劝我别发急,给于嘉平一个台阶下,做了多年一把手,如今手上的权力要一分为二了,心里肯定是不痛快。于海叔说最多两天,他是要让于嘉平办理交接的。”

    “其实今天,于嘉平就该主动表态。”

    “你比我还发急。”

    “这不是发不发急的事。对付于嘉平,你就是要自己争取,要不,他还以为你好欺负,或者是缺心眼。你要让他觉得你不好惹,从此怕了你才行。”

    “你这就是‘极端主义者’了,要么好欺负,缺心眼;要么就让人家怕你,知道你不好惹。”

    “我就是怕你被人家欺负,才这样教你。照于嘉平的为人,他怎么会甘心失败。他肯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于爱军一抬手,止住要开口说话的王金凤,“我明白了。”他梦醒似的精神一振,“你得票最多,如果罢免你,他怕有人闹事。但是就要麦收了,到那时,人人忙着割麦子,谁还有心情管闲事。他是在拖延,你等着,用不了几天,他就要找你麻烦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如果于嘉平真要找我麻烦,他不如趁现在我立脚不稳的时候就耍花招。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件事拖延的日子越久越不好办。”

    “他只要不和你办理交接,你就永远是立脚未稳。人为什么愿意当官,当官为什么值钱,不就是一个‘权’字了得。你们一天不交接,你就一天没有实权。而且村里的办公人员,除了于海叔,哪一个不是他的人,哪一个不是听他的话。”

    “这么说,当初你想要做村长,也是贪图一个‘权’字?”王金凤笑道,“你可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你真会挑刺捡漏。”于爱军不好意思地低头拿手背蹭一下下巴。“做官风光、体面……古语说‘伴君如伴虎’,意思是陪伴皇帝如同陪伴着一只老虎,随时有被吃掉的危险。可是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无论他们好与坏,身边何时还少了陪伴的人?”他稍思考了一下,接着说,“我承认,当初我要竞选村长,第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有名气,使自己的社会地位提高,说话好使。但是,我没有想贪污,以权谋私这些事,我就想以身作则,秉公办事,做个好村长。谁料想,”于爱军脸上神色黯淡下来,“我会失败得这样惨。唉,真是‘一败涂地’。”

    “你怎么能这样想。当初你还说,我俩进一个也是好的。现在我不但进去,还被选为村长。这和你被选上有什么区别呢?”

    “两码事。”

    “不是两码事,是一码事。”王金凤声音干脆地打断丈夫的话,她不但希望丈夫振作起来,还要他能够鼎力支持自己。“其实,”她说话的语气温和下来。“我做村长和你做村长是一样的,我们是夫妻,你的抱负完全可以由我体现出来,只要那些计划真是好的,正确的。你看,你对于村长的工作想的比我细致,那么,你可以教给我呀。我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问你呀。我们一起合作,就像我们一起参加选举一样。”

    于爱军勉强笑笑。

    “你说的对,你选上去,总比我们‘全军覆没’强。唉,这件事我早就想通了。我就是,我就是没有想到,原来我于爱军在草帽村全体老少爷们的心里,真是一钱不值。我并不是不高兴你选上村长,我就是可怜自己,心里堵得慌。”说着话,于爱军长出一口气,“现在好了。”他看一眼王金凤,“我权当自己做了村长,以后我一定全力支持你。”

    王金凤开心地笑起来。

    “这就对了。”她夸奖丈夫说,“其实你的失败并不能证明什么。要知道,和于嘉平,即使于海、王奎发他们相比,你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而他们,相对于你来说,除了有钱,或者是做过多年领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可言。在这样的情况下,谁会被选上去依靠的并不是真正的工作能力。就比如我,这就完全是机缘巧合或者就像你说的‘运气好’而已。的确,我有什么值得村民们信任的地方呢?在他们心里你的知名度难道不如我吗?”

    于爱军心里觉得妻子这几句话说的很有道理。他点点头。

    “你被选上去就说明一切,这真是……”于爱军颇有感触地叹一口气,“你说的对,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让群众怎么去做出选择呢?比如我投于海叔的票,我……真是有意思。”于爱军看着妻子有些惭愧地笑一下,“我发觉,人的说话和办事真的是难能保持一致。我曾经说那些当官的说到做不到,其实我何尝不是这样。”

    “说和做本来就是两码事。”王金凤替丈夫说道。

    于爱军看着妻子,脸上渐渐露出脱离迷惘的真诚而自然的笑容。

    “你说万一于嘉平耍手段怎么办?”于爱军言归正传,就自己担心的问题说。

    “有于海叔,他有多少手段都不会好使。”王金凤受丈夫的感染,也是一脸轻松。“于海叔曾经对你我说过‘团结就是力量’的话。他分析说一个家庭做到了团结生活就会过得幸福;一个集体做到了团结就不会缺少前进的动力,一个民族做到了团结就会避免遭受外来势力的欺辱。他说真正的团结与金钱无关,与社会生产力无关,与力量的强大或者衰败无关,只与人的思想认识,信仰与追求有关(尽管人的思想认识又与社会和他所受到的包括家庭和学校在内的基础素质教育,以及他对于自己的认识,即所谓的人生观有关,那仿佛生物链一般互相影响,可是严正的信仰和对于美好的炽热的追求能够使人意志坚强,人心凝聚,像钢铁一样坚固)。因为大家团结,所以不会发生纠纷,外来侵略不会得逞。可是,因为于海的存在,”王金凤微微一笑,“草帽村的两委会并不团结,他们还不能一致对付我这个外来者。是的,相对于于嘉平、于海和于海山来说,我就是一个入侵者。于嘉平难办就难办在这里。你说于嘉平一时还不能接受我这村长,因为我将要分去他的绝多数权力,这是对的。你说他还会对我耍手段,我觉得这种事情暂时不会发生。我倒觉得,为了孤立于海,他有拉拢我的意思……当然,站在群众的立场……”王金凤对丈夫笑笑,认为自己要说的话题此时说还为时过早,就没有说下去。

    “真的?不会吧?于嘉平怎么会想要拉拢你呢?”

    “当然,于海也很愿意和我团结起来。”

    “这倒是真的。”于爱军说道,“对于嘉平来说,他因为知道你和于海的同盟关系,是不会对你有好感的。你说他拉拢你,我觉得……他怎么拉拢你?要知道,你的村长职务并不是他委任的,也不是他心甘情愿承认的,而且你还要分去他的许多权力。”

    “我是说他主动安排我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办公,这难道不是一个暗示吗?”

    “我觉得那是他在试探你。”于爱军肯定说,“假如你答应他,只怕他再会找出种种理由来拒绝你。要我是于嘉平,就不会欢迎有人和自己对面办公。人谁没有个秘密?比如说有人为私事找于嘉平,恰巧你在他对面,你说来人会怎样说话,于嘉平又会怎样难办?那多不方便呀。”

    “是有些不方便。”王金凤沉思说,“看他的样子倒也不是在撒谎……不过你能这样想,首先就证明你的心地并不纯洁。”王金凤拿眼瞪着丈夫看,脸上是轻易识破对手心肠的愉悦表情,“也许于嘉平不是你这样的……”

    “哎呀,你就是会挑字眼。我们这不是在研究于嘉平的阴谋诡计吗……这说的不是我,是于嘉平。”于爱军不愿意被妻子误解,急忙打断妻子的说话辩解说。“……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我现在主要关心的是,你的村长是干上了,还是没有?”想到选举会场李主任的匆忙离去,于爱军对于嘉平始终是不放心。

    “我已经是村长了。”王金凤毫不客气,又信心十足地说。

    “那么,我们是要请大家伙的客了。”于爱军提示说。

    “请客?”王金凤皱一下眉头,“再说吧?”她以商量的口气问于爱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