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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下午在办公室里,于嘉平告诉王金凤晚上他请客,两委会成员都到他家里聚一聚。

    “也不是为了吃喝,大家碰碰头说一说话吗。”于嘉平说。“始终家里的气氛比较融洽。”

    “已经碰头了,何必还要碰头。”王金凤毫不犹豫直接拒绝了于嘉平。她的拒绝是有原因的,整个下午,于嘉平安排了几样工作,却没有和王金凤说一句话。王金凤和于朋对面使用一张桌子,随手拉一下抽屉,抽屉锁居然被锁上了。于嘉平有所包容地笑笑。

    于海因为上午的争吵也没有答应于嘉平的邀请。于嘉平仿佛着急起来。

    “难道你认为大家坐在一起说说话不好吗?”于嘉平问于海。

    “你看村长的办公桌还没有落实好,谁会有心思吃饭?”于海不失时机地替王金凤争取权益。

    “这有什么。”于嘉平口气干脆,“她看中哪儿就在哪儿办公,我不再干涉,也不去做安排。明天吧,我们就正式办理交接。”

    “既然这样,“于海没有想到于嘉平这样干脆,反而自己有些应接不暇,一时没有话说。他想一下,态度委婉地说,“我去征求一下村长的意见。”

    “你先过去说一说,如果她答应了,回来告诉我,我要回去早作安排。要知道,今晚上丁镇长要来。”于嘉平说道,诚恳的口气使于海听着很受用。

    “好吧。”于海听丁镇长要来,心里一个惊叹号。他认为王金凤是不是村长,就看晚上丁镇长的表态了。同时,他觉得于嘉平在王金凤的办公桌问题上已经做出让步,他们(他意识上把自己和王金凤看成是一个派系,或者说,他把王金凤当做自己人)也应该有所表示。

    王金凤正在和于朋谈论村财务上的一些事情。王金凤问几句,不见得于朋回答一句。于朋正在忙着抄写、整理一部分账目,他漫无目的的一会儿拉开这个抽屉,合上,一会儿又拉开另一个抽屉,又合上;一会儿又弯腰到下面柜子里找资料。王金凤不认为他手头的工作有那么要紧,但是对于自己的问题能否得到对方的回答也并不是太在意。她有所理解地看着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于朋,觉到一股并非来自于嘉平那里的压力。

    “金凤,”于海走过来说。对面于朋识时务的低下头,认真做起核对账目的工作。

    “二叔,”王金凤答应一声,见于海有话说的样子,她站起来。“有什么事?”

    “你过来。”于海对王金凤使个走出办公室的眼神。

    王金凤跟着于海走出办公室。偌大个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火热的日头不敢叫人仰头,连地面也都闪耀着使人炫目的太阳光,尽管远近的鸣蝉欢躁个不停,热与静寂(中午时候,前边面粉厂不会开动机器;这个季节,油坊也几乎没有生意)却是这个正午最真实的写照。他们来到东南角那棵雪松树下的阴凉里。王金凤闻着高大的雪松树在烈日的暴晒下散发出的独特的松香气味,精神为之一振,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于海叔,什么事这样神秘?”王金凤首先站住,在于海身后问。

    “于嘉平请客,你没有答应,是吧?”于海回过身问。看见王金凤肯定地点点头,于海接着说,“今天晚上丁镇长要来,我认为你不去是不礼貌的。”

    “丁镇长要来?我还不知道呢。”王金凤稀奇地一笑,“他来就是为吃……”

    “金凤,你把丁镇长看做什么人了?”于海会心一笑,“丁镇长能来是对我们这个新成立的两委班子的一种形式上的肯定和认可。尤其对你,他的到来更是别有意义。许多村长在镇上请客也未必能请到丁镇长,这说明于嘉平是有能耐的。当然,我认为这件事与你更有利。我想,名义上于嘉平已经承认你这个村长了。否则,他不会请你。”

    “可是,我不愿意去……”王金凤略作犹豫。她不想直接拒绝于海,尽量使口气显得平和。“我已经告诉于书记我晚上有事。”

    “对了,于嘉平已经答应我,”于海把“我”字发个重音,“明天就和你正式办理交接。他还说,你愿意在哪儿办公都可以……”

    “他本来就没有权利干涉。”王金凤丰满的瓜子脸蛋扬起,“难道我连在哪里办公都要他说了算,那我还做这个村长干什么?”

    于海心里一个嘀咕,脸上颜色不禁一变。王金凤看着于海,有所察觉。她知道,自己的说话有些“舍我其谁,唯我独尊”的气概。

    “但是他可以给你许多麻烦……”于海提示说,“就像你在前边走路,有人后边扯着你的衣襟一样,虽然你还照样走路,可是能走的快吗?”于海说话顿一顿,“我们不管于嘉平怎样,至少丁镇长来了,你连见都不见一面,于你于他于丁镇长都不好吧?”于海耐心开导着王金凤。“要明白,你才是今天晚上的主角……”

    王金凤沉吟起来。她知道,能请到丁镇长(她肯定不是丁镇长自己要来),对于嘉平来说不过是想在村两委成员面前炫耀自己的能耐,而能让村两委成员一个不少全部到场也同样是于嘉平在镇长面前标榜自己的一个绝好机会。但对于自己呢?王金凤清楚知道,于海说的很对,接受邀请自己的收益甚至大过于嘉平。事实上自己不到场对于嘉平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而自己却因此失去一个被上级政府承认的机会。这次请客不啻一个委任会。更重要的是于海已经答应于嘉平,自己不去反而让于海难办。眼前的自己还要仰仗于海才不会使于嘉平小瞧。在王金凤的心里,的确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和于爱军一样,想要做一个好村长。好村长就是要为村民多办实事,但是村两委内部不团结,不友好,一件事情要办圆满或者说要有所作为是很难的。王金凤决定团结于海和于嘉平。但是眼前,她只能是先团结(或者说利用,王金凤内心有用过这个不和谐的字眼来形容她和于海的关系)于海,以达到抬高自己身价的目的。

    “于海叔,我知道,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不会被选上村委会主任。”王金凤旧话重提,“就是现在,你也一直在帮我,没有你,于嘉平根本不会在乎我,或者说,早就把我给罢免了。”王金凤声音不高,于海却听得清楚。“我跟你说话不想转弯抹角,我的确很在意在哪里办公的问题。”

    于海赞赏似的冲王金凤点点头,心里如喝了几两酒一般微醉。

    “于海叔,这样吧,你回去和于书记商量一下,我想让他到外间来,里边作为村财务室让给于海山和于朋办公。这样我们既方便群众办事,又保证作为财务工作需要一个安静、安全的环境。”

    于海不禁呆了。

    “于海叔,你就当是我们的意见去和书记提出来,他不答应是他的事。”王金凤给于海鼓气,“于海叔,你觉得于嘉平出来办公不好?”这句话王金凤是作为私底下的话略压低声音说的。

    “不,他出来办公于我们、于工作都有好处。”于海一直痛恨于嘉平那间单独的办公室,明明知道里边有事可是不能进去,有时候村里来了能耐人于嘉平也总是领到里屋,自己连旁听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于海借助王金凤的提议刚刚想到的——如果王金凤按照于嘉平的安排去里边办公,只剩自己这个副书记在外间算是怎么回事?如果自己也坚持搬到里边去,因为王金凤的缘故,相信于嘉平也不会不答应,但是一张办公桌如何安排他们三个人?王金凤的建议让于海走出一个尴尬处境,他因此认为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略加思索,于海欣欣然表明态度。“是的,你的意见很好,很好……只是,我觉得他不会答应。多少年了,忽然要他搬出来,怎么可能?”于海不动声色地反问王金凤。

    “于海叔,你是副书记呀,难道你觉得你不应该提出这样的意见?还有他就不应该出来办公?“王金凤咬一下嘴唇,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但是王金凤又不想让于海认为自己的话有“激将”的意思,于是补充说,”要不我去说。只要他同意,我今晚就去他家吃饭。要不,我就不去。”王金凤偷眼看一下于海,“我一个女人,相信镇长也不会怪我。”

    “这样吧,我先去探探路。”于海脑子里已经做着计划怎样去说服于嘉平以达到自己(表面上是王金凤)的个人目的。他眼睛看着王金凤,耳朵里听着王金凤的话,可是没有去琢磨王金凤眼睛里流露出的怎样期待和并不坚定的眼神,话语里带出的怎样勉强和有所求的口吻。

    于嘉平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着于海的回信。丁镇长要来他家做客是他不曾料到的事(丁镇长此行只为宣传自己。镇党委的换届选举也即将开始,他亲自去过多个村子,借以增加自己的影响力),他更不曾想到丁镇长点名要认识一下王金凤。他因此认为丁镇长是要来宣布镇党委对于王金凤的任命,他满心不愿意可又无可奈何。他不可能不去通知王金凤,可是他没有对王金凤和于海实话实说,尽管知道于海和王金凤未必会答应到他家里做客,可是考虑到王金凤急切希望得到自己或者说上级政府对于她的肯定,他还是认为不必借助丁镇长的脸面就可以请到他们。所以,开始时候他没有告诉王金凤说晚上丁镇长会过来。在接连遭到王金凤和于海的拒绝之后,他才把丁镇长搬出来。但是看情况,王金凤还是不答应。他因此生气,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在丁镇长面前诋毁王金凤。可以说丁镇长的到来打乱了于嘉平的所有计划,他原来打算拖几天再主持召开一个两委会,正式宣布镇党委对王金凤的任命,然后再与她办理交接。他的目的是先挫其锐气,给王金凤制造一个在村两委里“我是一把手”的威武气势,以便让她尽早脱离于海的影响。同时,他也是给于海山清点、汇拢旧账目的时间。应该说,由于于嘉平掉以轻心,这几天于海山和于朋(主要是于海山)的工作并不轻松。

    于海走进办公室,于嘉平站起来。两个人坐到沙发上说起话来。于嘉平听着于海的说话,脸上神色愈来愈阴沉。可是他没有打断于海的话。起初他见于海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以为事情已经办妥。他想不到这两个人(主要是于海)竟然算计起自己的办公场合。

    “呵,统一战线已经形成,开始进攻了。”于嘉平心里想。

    “于书记,你认为我的意见如何?”于海说完自己的话接着来了一个反问。

    “你说这间办公室太狭小,村长又是个女的,进来办公不方便?这情况不假,可是,会计搬进来就方便?群众时不时过来找财务报账、算账、开单据、办理各种农业补助、交纳承包费……这间办公室能容下几个人?再说,我们的工作就不需要安静、安全?”于嘉平责问于海,声音浑厚,可是没有发火。但是他忘了一点,就是于海是在外间办公,他不该用“我们”来形容他自己的事业。他的话只能使于海反感。

    “相对而言,财务工作的确更需要安静。”于海平静地回答说,心里却想:要是以前,这种话你怎会听进去。于海深刻体会到王金凤在这里边起到的作用。

    “相对而言?”于嘉平嘴角抽风似的一撇,“相对而言,群众进来办事更方便吗?我不是不可以搬出去,只是觉得没有搬出去的必要。村主任认为进来办公不妥,她可以在外边,没有谁会反对。”

    于海刚要说话,于海山走进来。

    “于书记……”于海山外国人似的耸耸肩膀,意思振作一下精神,不料整个人更显得困乏无力。“刚才于勘来汇报说有台脱谷机坏了,他预备进来告诉你,村,村长却说不必,直接拉于勘的手出去了。”

    “唔,那就赶紧修理一下。”于嘉平布置道。

    “村,村长交代说书记不用操心,这点事她可以处理好。”于海山眼皮下看一眼于海。

    于海因为话没说完,事情远没有办妥,也正拿眼瞅着于海山,意思催他快走。两个人眼神一交汇,于海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他看一下于嘉平,发现书记的眼睛也分明是愿意于海山留下。他转念一想,于是借口打个电话来到外屋。于嘉平站起来表示欢送。于海走出于嘉平的办公室,径直到院子里找王金凤。他认为于嘉平不可能通过王金凤提出的意见。事情没有办妥,他的心情却不感到沉重,也许是这结果早在意料之中,或者只是因为知道王金凤不会去里间办公,而于海山也不会进去,那么,在形式上,于嘉平已经被孤立起来。有了这样的想法,于海反而希望于嘉平不搬出来。“只是今天晚上她不能去接受丁镇长的任命了……这样也好,首先来说丁镇长不可能就因为这个原因把王金凤免职,而她和于嘉平的关系却会因此更加疏远。”于海心里琢磨。

    在办公室里,于海山正在对于嘉平发表自己的高见。

    “我听见于海和书记说什么了?”于海山眼皮微抬,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听了很生气,简直气愤……”

    于嘉平示意于海山坐到铺着凉垫的沙发上,自己也坐下。于海山怕热,于嘉平复又起身把沙发前边的一台风扇打开,调到微风档。

    “他们那是‘白日做梦’。”于嘉平坐回到沙发上,给于海山一颗烟,自己也点上一颗。

    于海山很少吸烟,平时喜欢喝一点酒。他认为适量喝酒有助血液循环,可是抽烟对身体没有一点好处。但是他又认为烟卷是社交场合联络感情不可或缺的一种手段。酒同样有此效果而且更为高超,可是不如烟卷来的随便。鉴于此于海山并没有戒烟。他做出一种不自在的受宠若惊的表情接过于嘉平递来的一颗烟,看见于嘉平拿过火机,他以为书记会为他点着烟卷,不料于嘉平只是自己点上烟卷吸起来。他不露声色笨拙地伸腿屈腰自己从兜里取出火机,点着烟卷。

    “不,这不是‘白日做梦’。”于海山假寐似的看着在面前慢慢散开的自己刚刚吐出的那团烟雾说,“他们这是故作聪明。”

    “怎么说?”于嘉平朝于海山侧过头。

    “他们以为这是在给书记出难题,岂不料倒提醒了我们。”于海山看着认真起来的书记,肌肉松懈的一张胖脸布满得意的笑容。“就是刚才,在办公室门口,我看见王金凤大权独揽的一副得意模样,我突然领会到了一种意思。那王金凤不领会书记的好意非要在外间办公无非……”

    于嘉平几乎是从沙发上蹦起来。他冲还待说话的于海山一摆手,就在风扇和沙发前边的茶几之间来回踱起步来,忽而又站到窗前,一手搭在办公桌上,手指弹着暗褐色的遛亮泛光的桌面,陷入沉思中。

    “这么说,你认为我应该迁就王金凤,不,是于海,这都是于海的主意!你认为我应该迁就于海到外面办公?”于嘉平掉过头粗声粗气地问坐着的于海山。

    “我是这样理解的。我以为他们安心不善。这个王金凤……”于海山受到书记咄咄的目光的逼视,再也坐不住。他急忙站起来回答说,“她无非气愤书记上午对她的安排,所以……但我考虑,他们其实不想书记真的出去……这叫一时糊涂。”

    “气愤上午的安排?”于嘉平冷笑一声,“看起来你也对我不满了?”

    “于书记说哪里话?”于海山忽而意识到自己因为邀功心切说话太多。他稍有收敛,急忙表态说,“要不是于书记,我怎么会进入支部呢?不管于书记怎么想,我和书记始终是一条心。我说的那些话都是我一时的想法,于书记觉得没有道理就权当我没有说。”

    “不,你说的对。如今咱们村有了村长,我还坚持在里边办公,这不合道理呀。”于嘉平脸色平静下来,神情温和地看着于海山。“你倒说实话……你看于勘,就这么跟着那个女村官走了,他这就忘了我这个书记。”

    “不,于勘要进来找你,我说于海在里面同书记谈事情。他就犹豫了一下。那时候王金凤就站在办公室门口,招招手把他叫走了。”

    于嘉平站到于海山面前,认真听着。

    “你出去看于副书记打完电话没有,叫他进来。”于嘉平有些气恼地对于海山说。